昏君乎明君乎 ——孟昶形象问题的史源学思考(2/7)
《锦里耆旧传》成书早于《蜀梼杌》。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7《传记类》称:“开宝三年(970),秘书丞刘蔚知荣州(治今四川荣县)得此传,其词芜秽,请(句)延庆修之,改曰《成都理乱记》。”
《四库全书总目》指出:“书中于后蜀主多所称美,疑出蜀人之词。
孟昶时有校书郎、华阳(即今四川成都)句中正者,后入宋为屯田郎中延庆疑即其族。”
[16]朱彝尊《曝书亭集·续锦里耆旧传跋》进而断言:“延庆,字昌裔,成都人。”
[17]《锦里耆旧传》确实“于后蜀主多所称美”
,诸如“边陲无扰,百姓*”
,“时平俗阜”
等等。
并借他人之口,颂扬后蜀“被山带江,足食足兵,实天下之强国也”
;后蜀主“本仁祖义,允文允武,乃天下之贤主也。”
[18]《蜀梼杌》同样称颂“(孟)昶幼聪悟才辨,自袭位,颇勤于政,边境不耸,国内阜安。”
[19]可见,“蜀人之词”
与官方之语确实大不相同。
按照北宋无名氏《五国故事》的记载,孟昶绝非奢侈、荒淫之君,而是节俭、仁慈之君。
《五国故事》卷下载:孟昶“寝处惟紫罗帐、紫碧绫帷褥而已,无加锦绣之饰。
至于盥漱之具,亦但用银,兼以黑漆木器耳。
每决死刑,多所矜减。”
《五国故事》虽非“蜀人之词”
,但它作为民间私史,所载史实与官方国史相左。
某些具体史事,甚至截然相反。
如《新五代史》指责孟昶“好打球走马”
,而《五国故事》则称:“昶后体重,遂不乘马。
内厩惟饲一打球马,而久不按习,亦不堪乘跨。”
[20]总之,北宋时期,孟昶在民间记述与官方文献中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
[1]曾慥编:《类说》卷19《三朝圣政录·宝装溺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欧阳修:《新五代史》,卷64《后蜀世家·孟知祥附子昶》,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3]王应麟:《玉海》卷49《艺文·政要宝训(圣政)》,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
[4]韩琦:《安阳集》卷22《三朝圣政录·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18《三朝圣政录序》,陈植锷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
[6]晁以道:《景迂生集》卷1《奏议·元符三年应诏封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欧阳修:《欧阳文忠公文集·奏议》卷12《论史馆日历状》,四部丛刊本。
[8]《宋史》卷319《欧阳修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9]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5《正史类·五代史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0]《新五代史》卷64《后蜀世家·孟知祥附子昶》。
[11]关于两朝国史的编修情况,可参看蔡崇榜:《宋代修史制度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第117-121页。
[1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4开宝六年四年四月戊申、卷15开宝七年闰十月甲子,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
[13]《旧五代史》卷136《僭伪传三·孟知祥传附昶》。
[14]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66《史部·载记类》,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
[15]张唐英原著、王文才、王炎校笺《蜀梼杌校笺·序》,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
[16]《四库全书总目》卷66《史部·载记类》。
[17]朱彝尊:《曝书亭集》卷44《跋三·续锦里耆旧传跋》,四部丛刊本。
[18]句延庆:《锦里耆旧传》卷3,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蜀梼杌校笺》卷4《后蜀后主》。
[20]不著撰人:《五国故事》卷下,见《说库》,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
二、孟昶《官箴》确有其事 称孟昶为明君,节俭、仁慈还在其次,其最为确切的例证莫过于他所著的《官箴》。
孟昶《官箴》的精彩之处不外16个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强调不是官员养活百姓,而是百姓养活官吏。
换言之,即官员并非百姓父母,百姓才是官员的衣食父母。
传统时代的君主就有这样的认识,实可称为亲民君主。
即使停留在口头上,仍然较为难得。
可是对于孟昶著《官箴》,北宋官修、半官修史籍竭力加以掩盖。
关于此事,有以下三点需要指出。
第一,在现存北宋著述中,孟昶《官箴》首见于北宋初年蜀地士人景焕所著《野人闲话》。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1《小说家类》称:“《野人闲话》五卷,成都景焕撰,记孟蜀时事,乾德三年(965)序。”
其自序曰:“野人者,成都景焕,山野之人也。”
[1]其实,他是一位博雅之士。
陶谷《清异录》卷4《文用·副墨子》云:“蜀人景焕,博雅士也,志尚静隐,卜筑玉垒山,茅堂花榭,足以自娱。”
黄休复《茅亭客话》卷9《景山人》称:“玉垒山人景焕,有文艺,善画龙,涉猎经史。”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6《近事·应天三绝》载:“处士景焕,一名朴,善画。
焕与翰林学士欧阳炯为忘形之友。”
清人吴任臣《十国春秋》依据各种资料,作《景焕传》。
[2]但其生卒年不可考,只知其为后蜀、宋初人。
景焕称:孟昶“承(高)祖纂业,性多明敏,以孝慈仁义,在位三纪已来,尊儒尚道,贵农贱商”
;[3]“能文章,好博览,知兴亡,有诗才”
;“开献纳院,创贡举场,不十余年,山西潭隐者俱起,肃肃多士,赳赳武夫,亦一方之盛事。”
[4]总之,在景焕笔下,孟昶是位难得的明君。
《野人闲话》五卷,如今仅存数则。
现存《野人闲话·颁令箴》称:“蜀主能文章,尝为箴诫,颁诸字子,各令刊刻于坐隅,谓之班令。”
其《官箴》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
托之令长,抚养惠绥。
……”
[5]凡24句。
张唐英《蜀梼杌》将“(孟)昶著《官箴》,颁于郡国”
一事系于广政四年(941)五月,所载《官箴》24句与前引文字略有出入,但“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这16字完全相同。
《蜀梼杌》同时又记载,孟昶谴责因荒淫而亡国的前蜀后主:“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辞,朕不为也。”
并称赞孟昶“好学,凡为文皆本于理。”
[6] 第二,对于孟昶著《官箴》,北宋官修、半官修史籍始终讳莫如深。
为掩盖此事,甚至将宋太宗《戒石铭》也略而不载。
在《宋史》中便既无孟昶著《官箴》,又无宋太宗《戒石铭》的记载。
前文也说,《宋史》源出宋朝国史,足以体现宋朝官方立场。
官修史籍有关于宋太宗《戒石铭》的记载始见于南宋前期。
无名氏《中兴两朝圣政》卷11载,绍兴二年(1132)六月“癸巳,颁黄庭坚所书太宗御制《戒石铭》于郡县,命长吏刻之庭石,置之坐右。”
《四库未收书目提要》指出:《中兴两朝圣政》“汇合两书而冠以‘中兴两朝’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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