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自扪心(2/2)
速速入座!
莫要拘礼!”
“快来快来!
莫耽误了我们老哥几个吃酒!”
这群武林汉子纷纷帮腔,声浪热情而真诚,把屋檐下的拘谨冲散了大半。
在众人的盛情招呼下,姑娘们这才战战兢兢的挪到桌边,她们你推我搡,小心翼翼的挨着凳子边缘坐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各色丰盛菜肴摆满大桌,色香味俱全,引得她们肚里馋虫止不住的咕咕乱叫。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和尊重,她们谁都不敢动,全都手足无措僵在原地。
桌边,有人开始低低啜泣起来,不时有姑娘抬袖去擦眼泪。
这其中,哭得最凶的,竟然是白牡丹。
这个平日里言语最为尖刻泼辣的头牌姑娘,此刻正用手死死捂住嘴,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瘦削的肩膀在布裙下不住颤抖。
朱门传锦瑟,冷眼对风尘。
忽见春晖暖,荆棘亦抱仁......
作为永花楼的摇钱树,她见惯了风月场的虚情假意,比那些年纪更小的姑娘更懂得世态炎凉,也更清楚的知道,这看似平常的一顿饭,背后究竟蕴含着何等珍贵的意味。
那是她们此前从未敢奢望过的??
平等和尊严。
这善意来得过于纯粹,过于厚重,像一束强光,瞬间击碎了她用傲慢和尖刻辛苦筑起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伤痕累累的小小灵魂。
吴桐见状,不再多言,他率先提起筷子,夹了一箸离自己最近的青菜,放入白牡丹碗中。
“大伙动筷!”
随着他这一动,南粤群雄轰然响应,纷纷举杯提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放声高谈畅笑起来。
张晚棠强忍眼中的酸涩,她微笑着拿起筷子,对身边的阿彩、小菊,还有其他姑娘们轻声说:“姐姐妹妹们,大家都动筷吧,尝尝味道......”
说话间,她率先夹起一块白切鸡,裹好蘸料,放到身旁阿彩的碗里。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无声的信号,姑娘们这才颤抖着提起了筷子。
起初她们只是小口小口扒着碗里的白饭,渐渐的,有人胆怯的去桌上来了一根青菜,有人小心的挖了一句鱼肉……………… 白牡丹哭得梨花带雨,她腮帮子鼓鼓的,一个劲往嘴里填东西。
她这辈子,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可那都是陪客人吃的,从没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坐在桌边过。
在这里,没人催她敬酒,没人逼她陪笑,没人要她伺候,只有人劝她“多吃点”
。
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可在吴桐看来,意义非凡。
天色渐晚,庭院里灯火通明,映亮了这方寸里的烟火人间。
人声混杂着雨声,一边是江湖的豪迈不羁,一边是新生的忐忑不安。
这时,一束腊梅般清减的倩影,猝不及防撞进吴桐的眼帘。
张晚棠不知何时,搬了个绣墩款款坐在廊柱旁,怀里抱着她那把老木琵琶,目光温柔的看着大家。
“晚棠,快来吃饭,忙前忙后一整天了。”
吴桐连忙朝她招手。
张晚棠闻声抬起头,一张面庞娇花照水,在红烛明光的映照下,她的两颊染上了几许淡淡的红晕,像薄敷了一层胭脂。
“先生,今晚难得大家聚得这么齐整,我想......
弹个小曲,给诸位助助酒兴。”
一句说罢,她顿了顿,睫毛微垂,声音更轻了几分,几乎要融进雨声里:“先生......
您还未曾听过我唱歌呢。”
说罢,她不再看吴桐,微微侧身,素手轻抬,指尖落在弦上,先是极轻地一拨,试了个音,随即左手按弦,右手五指如兰花初绽,轻找慢捻抹复挑起来。
一阵清越又带着几分幽咽的琵琶声,立时在喧闹的庭院中流淌开来,仿若清泉泓泓,悄然渗入每个人的耳中心中。
原本觥筹交错的南粤群雄,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把视线齐齐转了过来。
而最为惊讶的,当属永花楼的姑娘们。
从前在永花楼,她们也常听张晚棠弹曲,那时她的弦音总裹着化不开的悲凉凄苦,声声泣血,听得人肝肠寸断。
可今宵不同????
调子依旧是悲凉的,旋律里却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绝望,多了一种月下独酌的闲愁,多了一种雨过天青的豁然。
张举人见众人的惊艳神色,不由得有些得意,摇头晃脑的说:“我妹子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是这琵琶,当年请的可是广州城......”
“嘘??!”
七妹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眼睛瞪得溜圆:“别吵!
好好听!”
这时,张晚棠朱唇轻启,一曲歌喉恰似月下潺溪,怀满南海女子特有的婉转,字字句句敲在人心上: “也作芙蓉帐里人, 残灯空照画堂深。
茜纱窗下,海棠垂泪, 醉里簪花梦里真。”
四句唱罢,余音袅袅。
她指尖不停,琵琶声转为一段略显急促的过门,目光悄然望向身边的阿彩。
阿彩与她目光一触,顿时明白了心意。
这个川妹子眼中泛起水光,她深吸一口气,用别有韵味的嗓音接唱道: “也作琉璃盏底尘, 踏碎满园笙歌痕。
当年联袂,醉倒花荫, 醒时孤影对重门。”
阿彩的歌声带着一丝江湖气,更添几分命运弄人的无奈。
她的声音刚落,琵琶音调陡然拔高,变得更为激越。
白牡丹脸上泪痕未干,她清清嗓子,不愧是名动珠江的头牌,一开口便如金玉相击,银瓶乍破: “风过回廊碎月痕, 飘零身似絮无根。
戚戚伴残更, 暗数阶前,落红几转轮………………”
她的歌声里,有昔日繁华的追忆,有身世飘零的凄楚,更有一种不甘沉沦的孤傲。
唱到此时,在座的许多姑娘早已忍不住,纷纷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这哪里是唱曲,分明是在用刀子,一字一句剖开她们共同的血泪过往。
最后,三人的声音渐渐合在一处,琵琶声也转为悠长绵远,化成一声叹息: “余香漫卷沾罗巾, 是芳魂散作鬓边云。
迟迟归燕, 浮生欢宴,原来皆是借......”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只有屋檐下的雨水,还在不知疲倦的滴答着。
满院的人,无论是豪气干云的武林汉子,还是刚刚获得新生的姑娘,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伤和震撼之中。
这曲子,道尽了风尘女子的悲辛,将她们“身若无根飘萍草,欢宴散后尽凄凉”
的一生,唱得鞭辟入里。
然而,在这无尽的悲凉之中,唯独吴桐,听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
“浮生欢宴,原来皆是借......”
这句词,像一枚冰冷的针,轻轻刺进了他的内心最深处。
他在这世间的时光,又何尝不是“借”
来的?
自己本就是个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幸得命不该绝,卷入这场跨越百年时光的旅程。
这具身体,这番经历,这段看似轰轰烈烈参与其中的历史,又何尝不是一场“借”
来的大梦?
他像一个偷偷混入别人命运的看客,纵然倾尽全力,试图改变些什么,可内心深处那份独属于现代灵魂的孤独,那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永远无法真正消弭。
扪心叩问,他的悲喜,他的筹谋,他的成就......
都建立在一场巨大的“借用”
之上。
这份深彻骨髓的孤独,远比眼前的悲欢离合更加浩瀚,更加无从排解。
琵琶的余音还在空气中震颤,吴桐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仰头一饮而尽。
真苦。
这口苦茶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底,与那曲中的悲凉,与自己那份无人可言的孤独,彻底融为了一体。
梦醒时分,复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