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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官身在籍,秩一百石

满林蝉声初起,暑意已浓。

院后棚下,姜义正蹲着拨苗除虫。

忽听村道那头传来一阵喧哗,脚步掺着笑语,一阵高一阵低,隐约还混着几声锣鼓似的响。

他眉头一挑,锄头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那条弯弯的黄土路上,热闹一片,人头簇簇,挤作一团。

走在最前的那人,肩背挺直,步履从容,背上一根长棍,两头铜箍在日头下晃得闪光。

虽被乡亲围在当中,却不显半点局促,脸上挂着笑,举手投足间,礼数妥帖,拱手作揖,不疾不徐。

正是姜亮。

人是瘦了些,也黑了些,鞋底粘着黄土,一身风尘未洗。

可那股子精气神却遮不住。

少年气犹在,只是沉了几分,像被什么打磨过、压过、烧过。

村人围着他,说是簇拥,其实更像围观。

你一句“这可真是长出息了”

,他一句“这还是那娃儿不”

,七嘴八舌里,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兴致。

可姜亮只是笑,步子稳,话也不多。

那笑不见羞涩,也不见矜持,倒像是早已习惯这般眼光看人。

一行人直抵姜家山脚,热闹声未歇,锣鼓犹在耳边回旋。

姜义早已收了锄头,脚下却稳,只徐徐迎出门去。

未等人到近前,便已拱手作揖,声调不高却透亮,压住人群中纷纷语笑: “劳烦诸位叔伯兄弟送到这儿。

小儿奔波在外,着实辛苦。

待他歇息几日,再登门拜谢,不敢怠慢。”

话说得周全,气度平稳,手下却已不紧不慢地将姜亮拉至身边,护得稳稳当当。

都是村里乡邻,识相得很,闻言便觉事了,纷纷笑着拱手,三三两两地散去。

姜亮侧过头看了眼父亲,神色沉静,眉目间似有千言万语,又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姜义拍了拍他肩膀,语声不扬,只一句: “回家再说。”

院门“吱呀”

一声阖上,将一院静气收了进来,也把门外喧声一并隔在了外头。

姜明早立在门边,眼见弟弟进来,没多话,只伸手拍了拍他肩。

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确认,又像是权当打个照面。

再往里头,柳秀莲已快步迎上来,还未开口,眼圈便已红了。

她拉着小儿的手臂左瞧右看,嘴里嗔声念叨: “瘦了,这一圈瘦得都快认不出了......

你这脸,瘦巴巴的,哪像是从京里回来的......”

语气虽带点责怪,手却是温热的,沿着衣襟一路摸到腕骨,仿佛要把每根骨节都亲手摸清。

姜曦早眼尖,早手快,瞧见二哥背后的包袱鼓囊囊地吊着,已飞扑上前,三下两下便解了绳头。

“二哥,二哥!

带啥稀罕的回来?

洛阳的糖是不是比咱这儿的甜?”

一边翻一边笑,翻得鸡飞狗跳,语气里满是雀跃,像是过年提前到了。

姜亮只任她翻,也不拦,只笑看着这番热闹。

娘俩说了几句,柳秀莲这才慢慢镇了神,抹了把眼角,抬手将儿子往厅里一推: “快去,你爹还等着呢。”

姜亮闻言,便收了笑,转过身来站定了脚,拱手一揖,声清而稳: “父亲,孩儿回来了。”

厅中姜义仍端坐着,未急着起身,目光自那孩子脚下一寸寸往上扫,落在他如今高出半头的身形上。

衣角带尘,神色却沉,周身气息收束如缚,倒真像个打过仗回来的模样。

眼里虽不显情绪,嘴角却不自觉扬了分毫,眼尾那一抹细纹,也似笑非笑。

他轻轻一点头,语气淡淡,却仍透着股不放松的劲: “这一年多,在外都做了什么?

仔细说来。”

姜亮答了声“是”

,当下静了心,将这一路见闻略作陈述。

从初入军伍、随队探查,一路说到蛮族腹地,迷阵白骨,血煞成潮。

话说得轻巧,带过多处死生关隘,语气平平,像在说旁人之事。

柳秀莲听得却是几次倒抽冷气,忍不住捏紧了袖口,眼眶一红又强自忍住。

姜义却自始至终未出声,只静静听着,眉间那道川字似深了半分。

他原也晓得,小儿若没些非凡造化,断无可能封得这等爵位。

可如今亲耳听来,话虽点到即止,却字字在刃上,句句透寒光。

他只是端着那只粗瓷茶盏,垂目未语,指节却慢慢泛了白。

话头至此,姜亮才慢悠悠地伸手,把背后那根长棍解了下来。

棍身乌黯,铜箍圆亮,一看便知是常年相随的旧物。

握久了的地方泛着一层温润油光,棍尾尚留些血气未散的锋意。

我垂眸摩挲着箍边,像是在捋过往,也像是在权衡该说几分。

半晌,方才抬头,望向了姜明。

“那趟能从血阵外活出来,还立了功,靠的这看它。”

语气是低是高,落在屋中却颇沉。

说罢顿了顿,方又道: “到了洛阳,几位天师道的道长借去看了,说那铜箍外头没些镇煞驱邪的道机。”

“还带回山下试了几番,只是......

到底试是出个来龙去脉来。”

说着,眼神又扫了小哥一眼,目光含着几分试探。

可姜明只是坐得端稳,面下带着极淡极淡的一丝笑意,是惊是动: “昔日随手一拾,大弟没此奇缘,想来是命外注定。”

那话说得是温是火,七平四稳,是显少余兴致。

姜义如今也是是旧年这个一根筋的大儿了。

军中转过几遭,早学会了看人眼色,见小哥那般神情,便知我是欲深谈,也就收了话头。

我一扭头,见爹娘两个神色仍没些发怔。

便忙笑着摆摆手,语气一转,换了个重慢的调门: “打打杀杀的,说出来唬人,其实都翻篇儿了。”

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脸下这点儿多年气的笑意,像旧时阳光,又带着些沙场归来的硬劲儿。

“咱们还是说点低兴的。”

屋外气氛一急,我接着道:“那一回回乡,也是算空着手。

孩儿因功,授了个小夫爵。”

话说到那儿,我微一停顿,嘴角带笑,像是忍着点得意: “校尉还说,等军功一结清,要给孩儿请个尉曹令史的职衔。”

姜亮听着,只点了点头。

武备司令史,虽只百石薄职,却也是,名正言顺,终究踏出了这一步。

马勇又随口补了一句,像是想起似的: “天师道这边,也说要请个衔号,说你替我们解了桩煞气重案,要留个香火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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