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香脂(6/8)
这个部族以长寿闻名,他大概看够了若鳐人流离之苦。
“谁都会有失败,”
紫颜盯了他微笑,“只是如今,我已经很难遇上。”
甲虫点点头,问清了营帐的位置和镜奁的形状,领命而去。
柏根老人盛了湖水泡的清茶,送到两人桌上,他的眉眼大见和缓,对两人多了一份热情,“地下憋气,难为你们了,不过住久了,反而忘了原先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们藏在地底,日子可比在以前好过?”
侧侧问。
“再恶劣的地方,住久就惯了,只要能平安活着。
三年前我们挖好了大部分地道,多谢那些野山豚和穿山甲,还有食土的巨金虫,这个地下王国足够隐秘和坚固。
如果阿杰那和他母亲不是偷偷外出,到海子边去捞鱼,本不会再有惨剧发生。
这几年滞留在山里的猎人越来越少,零星还能看到一两个,多半是空手而回,以为若鳐人不在此地了。”
“山间处处是陷阱,猎人也会是惊弓之鸟。”
紫颜若有所思地道,“没想到那些陷阱是你们布置的。”
“只有想法子逃脱命运的摆布,才能躲开不幸。”
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永远会有意外。
红草是一个意外,他们的掉落也是,如果他们是心怀叵测的来访者,若鳐人是否能逃脱灭顶之灾?
侧侧转头看紫颜,他让千姿保护了丌吕族人,让皎镜庇护波鲧族少年,但如今,又能如何襄助若鳐人?
他不是神。
饭后,紫颜回去探视红草,侧侧满怀心事,从发髻拔下一根绣针,反反复复地端详。
指尖可拈花簇雪,这是她唯一熟稔的技艺,无法拯救任何人,却使她从孤独与悲哀中解脱。
柏根老人留意到她,多看了两眼,侧侧笑道:“我给族长绣个椅垫。”
她不由分说讨来了一块薄皮料子,因手头没有绣花绷子,索性将皮料四角钉在凸起的泥墩上。
乱针叠鳞,彩花雕绣,些小的空隙被针线巧妙穿过,偷天换日。
不多时,一幅云川图蔚然其上,将呆板的皮料衬托得有了仙气。
“这是你心里的某个地方吧?”
侧侧摇头,“我随手绣的。”
“那一定是很重要的地方,你只是忘记了。
一切奥秘都在人的心底,有的人能找到,把过去的记忆印下,有的人一辈子迷迷糊糊,再也想不起来。
我们一族以前可能生活在水底,或是地底,我们靠近了大地的心,就过得很幸福。”
柏根老人抿了一口湖水泡的茶,水气氤氲里,他像一只野猫诡异地凝视着侧侧,仿佛随时会“喵呜”
一声不见了。
“这幅画儿真是好看,你的心看见了,才能画出来。”
他把侧侧的刺绣叫做“画”
,侧侧不在意,只想着他的话。
也许真如他说的,她绣过的纹样,不过是前世的记忆,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等她一点点缝制拼补,完成最初的模样。
她又想到紫颜,他替别人易容时,是否也在绘制谜一般的前尘?
此时在另一处,紫颜为红草搭了脉,一脸和蔼地说着话,飞鸟忙不迭地从中翻译。
要对红草周身用刀,必将费时多日,他须让父子俩对他深信不疑。
尤其是要消除红草的畏惧,让少年肯全身心地将自己托付给他,紫颜破天荒地在红草面前温柔可亲地闲聊,直至慢慢消去了对方将被再次剖开身体的恐慌。
飞鸟在红草的床头奔来跑去,拭汗、端水、松衣、盖被、喂食,浑不知疲倦。
紫颜不时瞥他一眼,想,这个父亲真是辛苦。
这时,红草咕哝着回了一句,飞鸟听了,呆呆地抓了儿子的手。
紫颜道:“他说什么?”
飞鸟愣了半天,扭头对紫颜失神道:“他怕瘦下来之后,我就不会像这样陪着他。
他没出事前,我很少陪他,还有他娘……”
语音渐低,转为喃喃自语,而牵了儿子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紫颜叹息,正想让他们父子俩独处,侧侧忽然闯进,神情竟有一丝慌乱,“你必须出来看看。”
紫颜难得见她如此,疾步走出,居然见到长生抱了镜奁,地上躺着满身血迹的甲虫。
柏根老人和其他族人连忙让路,紫颜瞥了一眼,已知甲虫流血过多,手臂和大腿皆受了重伤,道:“他被人剜了肉?”
“是,少爷!”
长生叫了一声,诧异紫颜为何未卜先知,慌张的神态稍稍镇定了,“你和少夫人走着走着不见人,我们三个急坏了,差点把山翻过来。
萤火医好了马,左格尔搭好了帐篷,就等你们回来。
后来他们俩熬不住,叫我候着,再出去寻你们。
我在帐篷外晃来晃去,看到一个装束怪异的人在割他的肉。”
他喘息声里仿佛感受到切身的疼痛,“我想寻棍子打晕那人,又怕气力不够,好在有你给的迷香,就药翻了那人,把这位……大叔弄醒了。
他醒了之后说你要拿镜奁,又说了到这里的路,我顾不上等萤火他们,先背了他找过来。
他真够沉的,镜奁也是,累坏人了。”
他抹了把汗,侧侧见了,取了丝帕递上。
紫颜看了他为甲虫匆匆包扎的伤口,点了点头,“好,你为他清理一下,我要立即动刀。”
长生应了,紫颜又道:“你也要动手,我照看不了两个人。”
说完,走去对柏根老人说了两句话,老人登即差遣了几人随他入洞。
长生怔怔道:“两个人?”
侧侧道:“里面还有一个人等着,叫红草。”
长生小声道:“这究竟是哪里?”
侧侧道:“你知道若鳐族么?”
长生道:“啊?
就是那个人肉可以垫高脸颊的……”
缩回后面的话,小声地道,“少爷要为若鳐人易容?”
“算是易容,将全身的肉脂除去一大半,和有狐族猎人剥皮剜肉也差不离。”
侧侧望了他,略一思索,“紫颜想用红草的肉脂救甲虫,你有没有胆子帮他?”
“切开身子时,会看到五脏六腑?”
紫颜走了回来,道:“脏腑可能看不全,你若想看,改日找具尸体,慢慢大卸八块,就都认得。”
长生忍不住想呕,“哦……哦……”
紫颜抬头扫视四周,对了围观的众人道:“各位的心意我们明白,但人多嘈杂,又欠洁净,请你们退后十步。”
柏根老人喊了两声,族人们如潮水依言退下。
红草被一群人用架子抬出,和甲虫并列放置在两张皮席上,飞鸟两眼通红地在旁边走来走去,焦躁地喃喃自语。
紫颜从镜奁里取了麝香冰片等香料粉末交给侧侧,吩咐她和水洒在周围,又叫长生用煮了丁香的湖水为红草洗净腹部,并重新清洗甲虫的伤口。
甲虫时不时疼得叫唤,紫颜想了想便问他,是否愿意抹去受伤这段痛苦的记忆。
甲虫道:“抹去记忆,会不会也忘了我是谁?”
紫颜温柔地望着他,“是,但你的族人都在,慢慢地,你会有新的记忆。”
“不,”
甲虫摇头,分外地坚定,“我宁愿记得痛苦,也不想没有过去。”
他难看的脸挣扎着挤出一个笑容,“何况,你会救活我的……”
长生听了,不知怎地愣了愣神,仿佛想起一些过往。
紫颜点头,分别滴了葵苏液在甲虫和红草口中,两人唇角留笑,欢喜睡去。
长生打开香囊,挑出一块??
配制的香点燃了,紫颜望了他道:“半个时辰,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