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6 君恩浩荡,礼及少俊
且不说张家的宴会,高力士在返回南内兴庆宫之后,便径直往圣人所在的花萼楼而去。
“阿耶,霍公入内面圣对答一刻钟许,不久便离开了花萼楼。观其面有怅色……”
他这里刚刚来到楼外,早有等候在此的宦...
张岱话音未落,殿中已是一片哗然。群臣交头接耳,目光如针般刺向立于阶前的薛蹈与裴光庭。前者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后者则低垂双目,似在默诵经文,实则心内翻江倒海。圣人端坐龙椅之上,指尖轻叩御案,眸光微闪,却未发一言。
此时日影偏移,金乌西斜,朝会本已近尾声,谁料张岱竟携雷霆之势而出,直指宰辅重臣。众人皆知,御史弹劾虽为常制,然当廷面斥宰相者,近十年来不过三五例,且多因事涉边疆军情或皇嗣之争。今日所劾,既非兵败失地,亦非谋逆大罪,而是“扰春宫、乱储议、欺君罔上”,字字如刀,割向太子之尊严、天子之威信。
张岱手持奏章,背脊挺直如松,声音愈发沉稳:“臣闻国之根本,在于储君;储君之安,系于正道。今太常卿裴光庭,以协律郎之职起家,蒙圣恩擢拔,位列九卿,不思报效,反借音律之道,潜入东宫,日与太子论乐谈诗,形同师友。然其所授者,非雅颂之音,乃浮艳之曲;所言者,非治国之理,乃私怨之辞!”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裴光庭:“前月十五,太子于承晖殿召乐工试新谱,裴光庭亲执琵琶,奏《霓裳破阵乐》,其调诡谲,其意暧昧,分明以战鼓之声杂于舞曲之中,暗喻兵戈之祸可兴于太平之时!更甚者,彼曾私语太子曰:‘天下之事,不在庙堂,而在人心;人心所向,虽匹夫可举鼎。’此何言也?此非蛊惑储君、动摇国本而何?”
满殿寂然,连呼吸都似凝滞。裴光庭终于抬首,脸色惨白如纸,颤声道:“张监察此言纯属构陷!那日奏乐,乃奉旨教习,并无半句妄语。至于‘人心所向’云云,实为引述先贤之语,用以劝诫太子体察民情,岂有他意?”
“好一个‘体察民情’!”张岱冷笑,“那你为何避而不提出处?你引的是哪位先贤?是庄周?是韩非?还是……李陵降胡之后所作《答苏武书》中‘名不符实,心怀怨望’之句?”
裴光庭浑身一震,嘴唇哆嗦,竟说不出话来。
张岱转向圣人,躬身再拜:“陛下明鉴,协律之职,原为调和阴阳、协顺八风,非干政之位。然裴光庭久居此职,结交宫闱,出入禁闼,早已逾越本分。臣查得,自去岁冬至以来,其每月至少三次独见太子,每次逾半个时辰,皆称‘讲乐’,实则密语不断。更有内侍供状,曾闻其言及‘旧相罢黜,新权未稳,正是更张之际’等语。此非窥伺储位、图谋不轨,又待如何解释?”
此语一出,殿中顿时骚动。几名老臣互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惧。萧嵩眉头紧锁,宇文融则嘴角微扬,似有所思。
圣人终于开口,声音低缓却不容置疑:“裴卿,此事可有?”
裴光庭扑通跪倒,叩首连连:“臣冤枉!臣确曾与太子论乐,然所言所行,无不恪守臣节。若说‘更张之际’,臣原意是指礼乐制度有待革新,绝无他图!张岱断章取义,罗织罪名,其心可诛!”
“罗织?”张岱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这是东宫掌乐宦官王承恩的画押口供,记录了裴光庭近半年来所有入宫讲乐的时间、地点及大致内容。其中三次提及‘宰相更易,政局动荡,宜早定大计’。请问裴大人,这‘大计’指的是什么?莫非是要太子趁机揽权,干预朝政不成?”
王承恩三字一出,裴光庭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此人竟连宫中秘录都能取得!
圣人接过黄绢,细细览阅,良久不语。殿内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漏之声。
忽而,圣人将黄绢掷于地上,冷声道:“王承恩身为内侍,擅录宫中言语,已是死罪。尔等竟以此为证,成何体统!”
张岱毫不退缩:“陛下,臣之所据,不止于此。”他又取出一封密函,“此乃裴光庭门生、太乐署令李元?所献检举信,言其师曾私下对其言:‘当今圣上年高,倦于政事,太子仁厚,易于扶立。若我能助其早登大宝,他日必不负我。’并许诺事成之后,荐其为太常少卿。”
这一击如惊雷炸响。李元?乃裴光庭一手提拔之人,如今反戈一击,足见证据确凿。
裴光庭面如死灰,伏地不起,只喃喃道:“天乎!此必有人栽赃……”
“栽赃?”张岱逼近一步,“那你可敢对天盟誓,若有半句虚言,愿受五雷轰顶、宗祠断绝?”
裴光庭张口欲言,终究未能吐出一字。
圣人闭目良久,终是挥手:“裴光庭暂免朝参,交由御史台会同刑部、大理寺详审此案。若属实,依律惩办;若有冤屈,朕自还卿清白。”
甲士上前将其架出,裴光庭踉跄而行,回望张岱一眼,眼中恨意滔天。
张岱并未就此罢休。他转身面向薛蹈,声色俱厉:“至于你,薛少卿!你以为自己便可置身事外?你与裴光庭勾连甚密,共谋盐政改革之策,实则欲借官营之名,行垄断之实,将天下盐利尽收囊中,养肥私党!你可知,仅去年一年,你通过‘开中法’名义拨付给河东盐商的补贴,就有七成流入你族中子弟掌控的商号?你兄长薛?在蒲州开设‘丰隆盐栈’,年获利不下十万贯,皆赖你手中权柄!”
薛蹈勃然变色:“血口喷人!我推行盐政,乃为充实国库,何来中饱私囊?”
“那你可敢公布你家族近三年所有账目?”张岱步步紧逼,“你可敢让户部派员彻查你名下田产、宅邸、奴婢数目?你可敢说明,为何你侄女嫁与河东盐商崔氏时,陪嫁竟达三千石官盐配额?”
薛蹈语塞,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张岱不再给他辩解机会,朗声道:“臣弹劾薛蹈,罪有三:一曰徇私舞弊,滥用职权;二曰操纵盐市,扰乱民生;三曰结党营私,图谋财货。请陛下下令,查封其在京及地方产业,冻结其家族账户,由三司会审!”
圣人眼神骤寒,终于睁开双眼:“准奏。”
薛蹈当场瘫软,被甲士拖出殿外时,口中仍嘶喊着“冤枉”。
朝会至此,已然失控。原本例行公事的汇报,竟演变为两场惊天弹劾。群臣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点名的就是自己。
张岱缓缓退回班列,衣袍已被汗水浸透。他知道,今日之举,已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裴光庭背后有宗室势力支持,薛蹈更是皇亲国戚,今日双双落马,必将激起滔天巨浪。
果然,刚出兴庆殿,便有一黑影闪出,拦住去路。张岱定睛一看,竟是常少卿的心腹小吏。
“张郎君,常公有言:‘火候已到,切勿恋战。近日宜低调行事,莫再出锋头。’另赠金丝香囊一枚,内藏避毒药丸,以防不测。”
张岱接过香囊,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是警告,也是保护。
回到御史台衙署,尚未落座,便听门外喧闹。一名差役急报:“郎君,外面来了十几个壮汉,手持棍棒,声称要讨说法,说您诬陷薛少卿,害他们丢了盐运差事!”
张岱冷笑:“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十余名粗布短打汉子闯入厅堂,为首者满脸横肉,怒吼道:“狗官!你毁我 livelihood,今日我要你偿命!”
张岱端坐不动,淡淡道:“你们可知阻碍朝廷命官执行公务,按律当斩?你们背后主使是谁?是薛家?还是崔氏?”
那人一愣,显然没想到他会如此镇定。
张岱起身,环视众人:“你们以为自己是为生计而来?实则不过是他人棋子。真正剥削你们的,是那些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的大盐商!而我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让你们将来能以平价买到食盐,不必再看人脸色!”
他取出一份文书:“这是户部拟定的新盐政草案,即将推行‘均盐法’,设立官营盐铺,直接向百姓售盐。你们若愿意,可报名成为运盐力夫,月俸三贯,另有奖赏。若执意作乱,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众人群情渐平,有人犹豫问道:“真……真的能进官盐队?”
“自然。”张岱点头,“明日辰时,来此登记姓名籍贯,验明身份即可。”
待众人散去,幕僚低声问:“郎君真要启用这些人?”
“为何不用?”张岱微笑,“敌人的爪牙,也可化为己用。况且,民心可用。”
夜深人静,张岱独坐灯下,翻阅今日弹劾文书副本。窗外秋风瑟瑟,吹动檐角铜铃,声声入耳。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裴光庭不会轻易认输,薛家更不会善罢甘休。而他自己,虽有常少卿暗中扶持,但在宰相林立、权贵盘根错节的长安城,依旧如履薄冰。
但他别无选择。
三日前,他收到妹妹从洛阳寄来的信。信中说,母亲病重,日夜咳血,只盼能再见他一面。可若此时请辞归乡,不仅前功尽弃,更会让敌人以为他怯战退缩。
他提笔写下回信:“母病儿心痛,然国事如焚。待风波稍定,儿必星夜兼程,侍奉汤药。若不幸中途陨身,请葬我于邙山南麓,面朝长安,使我魂魄犹得护佑社稷。”
写罢,泪落如雨。
次日清晨,张岱照例入朝。刚至朱雀门外,忽见一辆华盖马车疾驰而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昨日被押走的薛蹈!
他竟已被释放?
张岱心头一紧。还未反应过来,那马车已停在他面前。薛蹈缓缓下车,脸上不见怒色,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笑意。
“张兄,昨夜辛苦了。”他拱手作礼,声音温和如旧友叙话。
张岱冷冷回应:“薛少卿恢复自由,看来圣眷依旧深厚。”
薛蹈轻笑:“圣人英明,自会分辨忠奸。倒是张兄,年轻气盛,锋芒太露,恐伤及自身啊。”
“为国除奸,何惧牺牲?”
“好一个‘除奸’!”薛蹈忽然压低声音,“可你有没有想过,裴光庭为何会被选为协律郎?为何能在东宫自由出入?是谁默许了这一切?”
张岱瞳孔微缩。
薛蹈靠近一步,几乎贴耳低语:“因为有些人,需要一个能影响太子的人。而这个人,必须看起来无关紧要,却又足够亲近。你以为你在揭露阴谋,其实……你只是在破坏一场精心布局的平衡。”
说完,他转身登车,扬长而去。
张岱伫立原地,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原来,裴光庭并非偶然得宠,而是某种势力刻意安插的棋子。而他今天的弹劾,或许正中某些人下怀??借他之手,清除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工具。
那么,幕后之人是谁?
是萧嵩?宇文融?还是……那位始终沉默寡言、看似无权的太子本人?
风起云涌,暗流汹涌。张岱终于明白,这场博弈,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但他已无法回头。
协律郎出身的他,本应一生沉沦于乐谱之间,默默无闻。可命运偏偏让他执掌御史之笔,肩负纠劾之责。
既然执笔,便不容退缩。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他也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