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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47 有扰春宫

随着朝廷更换宰相以来,每一次的朝会都很有看头。

之前李元?和杜暹两名宰相争执不下,使得各种朝政事务都陷入停滞状态、推进困难,也有许多政令实施被迫搁置下来,各种问题悬而未决。

如今新宰相们上...

夜雨初歇,宫墙外的坊市尚在沉睡,唯有太常寺后巷一盏孤灯未熄。那是协律郎张岱书房的窗影,烛火摇曳如琴弦轻颤,在青砖地上投下他伏案的身影。案头堆叠着新誊抄的《春祀乐章》三章,墨迹未干,字句工整,却与当日薛蹈所索之稿截然不同??这一版,才是真正献于东宫、经礼部核定的正本。

张岱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窗外梧桐滴水声声入耳,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风波落定而低语。他端起冷茶啜了一口,苦涩直透心脾,却令神志愈发清明。他知道,薛蹈虽去,但这场胜负远非终点,而是开端。

翌日清晨,朝霞染红南熏门楼时,一道诏书自内廷传出:太子谕令,命协律郎张岱暂摄太常寺乐事,主持元日大典前所有排练事宜。此令一出,满城哗然。八品小官临危受命,代掌一署实务,前所未有。有人赞其刚正得报,亦有风言称其“投机取巧,借势上位”。

消息传至乐官院,赵岭捧着黄绢诏文,双手微抖:“张协律……您如今是实际上的主事之人了。”

柏奇航站在廊下,望着那道明黄色的丝帛,久久不语。良久才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薛家虽失势,可根系盘结,岂会因一人倒台便土崩瓦解?更何况……”他压低声音,“那位王爷,还活着。”

张岱正在校对新编钟谱,闻言只淡淡一笑:“我知道。所以我昨夜重写了《春祀乐章》,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是要让所有人明白??礼乐不是权贵手中的玩物,它是规矩,是秩序,是天下共守之道。”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急促,一名小吏慌忙奔入:“张协律!不好了!西坊乐坊昨夜遭人纵火,三架编磬焚毁,两名老乐工受伤,说是……说是有人留下字条,写着‘狂徒当诛’!”

众人皆惊。柏奇航怒道:“这是冲着您来的!分明是恐吓!”

赵岭咬牙:“定是薛党余孽所为!竟敢毁我礼器,形同亵圣!”

张岱缓缓起身,神色不变,却眸光如刃。他披上外袍,沉声道:“备马,我去现场。”

西坊乐坊地处宫城西南角,原是专供皇家祭祀排练之所,平日戒备森严。然而此刻大门半塌,焦木横陈,浓烟仍未散尽。几名工匠正从废墟中抢救残存乐器,见张岱到来,纷纷跪地泣诉。

“张大人啊!这编磬乃贞观年间所铸,每枚皆刻有律名,调音三年方成!如今全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乐工捧着一块烧裂的玉磬碎片,老泪纵横。

张岱接过那片残玉,指尖抚过上面模糊的“蕤宾”二字,心头一震。这不是普通的破坏,而是精准打击??被焚者正是用于冬至祭天的核心律器。若元日前无法修复或重制,典礼将不得不改用旧谱,甚至临时更易音律,届时礼崩乐坏,责任全在他这个“暂摄”之人身上。

“查清楚了吗?何时起火?”张岱问。

小吏答:“约在子时末,守夜人发现火情时已蔓延甚广。巡街金吾军赶到时,只见一人翻墙而去,身形瘦长,左腿微跛。”

“左腿微跛……”张岱眼神微动,忽然想起一人??薛蹈昔日亲信乐正周延,曾在一次酒宴中醉言自己年轻时坠马伤腿,行走不便。此人素来依附薛氏,极可能已被收买为爪牙。

他转身对赵岭道:“立刻调阅近十日进出西坊的所有名册,尤其是夜间值守替换之人。另外,请礼部文书房协助核查,是否有伪造的通行符牒流出。”

赵岭领命而去。柏奇航低声劝道:“张协律,此事恐涉深水,您如今身系大典重任,不宜亲自涉险。”

张岱却摇头:“越是此时,越不能退。他们烧的是磬,想毁的却是我的心志。若我避而不前,今后谁还敢秉公行事?”

回程途中,天色阴沉,乌云压城。行至朱雀大街转角,忽有一童子拦马,递上一封无署名的信笺,转身即跑。张岱拆开一看,纸上仅八字:“欲知真相,夜访慈恩寺北塔。”

他凝视良久,将信收入袖中。

当夜三更,月隐云后。张岱换作布衣巾帻,独自步行至慈恩寺外。寺院早已闭门,唯北塔孤耸于夜幕之中,檐铃随风轻响,似有召唤。他绕至塔后小径,果见一人背立石碑前,身披灰袍,头戴斗笠。

“你来了。”那人声音沙哑,却不显敌意。

“你是谁?”张岱问。

“曾是薛府门客,今已不容于彼。”对方缓缓转身,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憔悴面孔,“我叫沈拙,原为薛少卿府中记室参军,掌文书往来。”

“你说你知道真相?”

“不止真相。”沈拙冷笑,“我还知道,纵火之人确系周延,但他背后另有主使??不是薛蹈,而是他的岳父,安国公薛怀义。”

张岱瞳孔骤缩。

安国公,正一品勋臣,先帝旧臣,当今圣人的舅丈,虽年逾七十,然仍居高位,掌宗正寺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若真是他出手,此事已非官场倾轧,而是权贵对制度的公然践踏!

“他为何要这么做?”张岱沉声问。

“因为你动了他的根基。”沈拙低声道,“薛蹈虽庸碌,却是安国公布局朝堂的关键棋子。太常寺掌控礼乐,每逢大典,皆由其奏请乐舞人选、拟定仪轨。这些年,安国公借此安插亲信、换取人情,甚至影响储君评价。你扳倒薛蹈,等于斩断其一只臂膀。他岂能容你?”

张岱默然。原来自己所击溃的,并非一人,而是一张绵延数十年的权力网络。

“他还打算怎么做?”

“明日早朝,他会联合礼部尚书崔?,以‘协律郎越权擅政、扰乱乐制’为由,弹劾你停职待查。同时,他们会推动启用备用乐章??一套由薛党私撰的《新正乐典》,其音律偏激躁烈,不合雅颂之道,实则是为了在元日大典上制造混乱,让你百口莫辩。”

张岱冷笑:“好一招反客为主。”

沈拙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我近两年抄录的部分账目,记录了安国公如何通过太常寺收受地方州府贿赂,换取祭祀名额、乐工荐举等事。还有几份密信底稿,提及他对太子态度不满,欲扶持二皇子参与礼乐议政……这些,或许能助你自保。”

张岱接过册子,郑重收好:“你为何帮我?”

沈拙苦笑:“因为我女儿,本已被选入宫担任女乐师,却被周延强占为妾。我告到薛府,反被逐出门墙。我无路可走,只能赌一把??赌你还相信公道。”

张岱深深看他一眼:“我会保你安全。也会让那些践踏礼法的人,付出代价。”

翌日清晨,紫宸殿外百官列班。张岱身着协律郎官服,手持牙笏,昂然步入。果然不出所料,安国公拄杖而出,声如洪钟:“臣启陛下,协律郎张岱,资历浅薄,竟敢咆哮上官、逼退大臣,又擅自接管乐事,更疑似纵容下属篡改乐章,实乃藐视朝廷纲纪!请暂停其职,交由御史台审查!”

群臣侧目。礼部尚书崔?随即附议,言辞激烈。眼看局势危急,张岱却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张岱,叩请面奏!”

宰相李岘皱眉:“尔职位卑微,有何重大之事需当廷陈词?”

“事关礼乐根本,社稷体统!”张岱高举手中册子,“此乃安国公薛怀义多年以来,借太常寺之名,行贪渎结党之实的证据!包括收受陇右节度使贿赂三千匹绢,换取其子列入宗庙乐舞名录;私自更改皇室婚祭乐谱,以谄媚宠妃;更有密信显示,他曾言‘太子柔弱不堪承礼,不如另择贤明’??此等大逆之语,岂可姑息!”

满殿哗然。圣人眉头紧锁,命内侍接过册子查验。安国公脸色铁青,怒斥:“血口喷人!此等伪证,定是你捏造构陷!”

“是否捏造,一查便知。”张岱从容道,“臣已请礼部老吏王元吉作证,他曾亲眼见安国公亲笔批阅一份乐工荐举文书,并加盖私印;另,西坊纵火案中逃逸之人周延,现已被金吾卫捕获,正在刑部大狱候审,愿供出幕后主使。若陛下允准,可即刻提审对质!”

圣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着御史台会同刑部、大理寺,成立专案,彻查此事。安国公暂免朝会,居家待询。”

退朝之后,风向陡变。原本围攻张岱的官员纷纷噤声,崔?更是连夜上表称病不出。三日后,周延招供,供出安国公指使其纵火,并许诺事后赐田百亩、升任乐正。与此同时,沈拙也被秘密接入宫中保护,其所呈账册经比对笔迹、印鉴,确认属实。

半月之内,安国公被削去宗正寺职务,贬为庶人,软禁府中;崔?罢官免职,流放岭南;周延斩首示众。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终因一个协律郎的坚持而平息。

元日大典当日,长安城万民空巷。太常寺乐工身着新制礼服,执?持翟,列阵于含元殿前。晨钟九响,鼓乐齐鸣,张岱立于丹墀之下,亲自执槌敲响第一声编钟??清越悠扬,直贯云霄。

那一曲《春祀乐章》,是他耗尽心血重修之作,依古律而作,合阴阳之序,起承转合间,既有天地浩然之气,又有民生安康之愿。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百官肃然,太子起身鼓掌,圣人亦颔首称赞:“此声清正,可谓盛世之音。”

典礼结束后,裴稹找到张岱,笑道:“你如今可是名动天下了。听说连西域使臣都打听,是谁写出这般庄严乐章。”

张岱望向远处飘扬的旗帜,轻声道:“我不是为了成名而写它。我只是想告诉世人,哪怕身处浊世,也有人愿意守住那一丝清音。”

数日后,圣人召见。张岱入殿跪拜,却听圣人说道:“朕思之再三,协律郎之职,不足以酬卿之才。自今日起,擢升尔为太常丞,正六品上,专管礼乐修订,兼领乐官院诸事。”

张岱叩首谢恩,却没有太多欣喜。他知道,更高的位置意味着更深的责任。从此以后,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规则之后反击的小官,而是必须站出来,成为规则本身的守护者。

当晚,他再次独坐书房,翻开一本泛黄的手稿??那是他父亲遗留下的《乐经集注》,扉页上写着一句话:“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下之序也。和故万物皆化,序故群生不乱。”

他提笔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纵使权贵如山,浊浪滔天,吾将以身为弦,宁折不弯。”

窗外,新月初升,洒下一地银辉,宛如乐谱铺展于人间。远处传来孩童吟唱《春祀》片段的声音,稚嫩却坚定,仿佛预示着某种传承已然开启。

而在宫墙深处,一座未曾点亮的阁楼里,一双眼睛正透过窗缝注视着他书房的灯火。那人身穿黑袍,面容隐于暗处,手中握着一枚断裂的玉磬碎片,轻轻摩挲,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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