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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57 定乱名将

砰、砰!

一大早,东厢院落里便不断的传来沉闷的砸击碰撞声,并伴随着各种呼喝与急促的喘息声。

朝阳下,两个体型魁梧健壮的少年正在用力的角抵较技,他们各自臂膀肩背上全都大汗淋漓,仿佛水淋油润一...

晨光初透,朱雀门下薄雾未散。张岱立于宫道石阶之上,衣袂随风轻扬,目光追着那辆华盖马车远去的轮痕,久久不动。薛蹈那一番低语如毒蛇缠心,一圈圈收紧,勒得他呼吸微滞。他原以为自己执笔弹劾,是拨云见日之举;如今看来,不过是掀开了一角帷幕,窥见其后更深的暗影。

回身步入朝堂时,殿中已聚了不少官员,却无人高声言语。众人皆觉昨日风波未平,今日恐再生变故。张岱默然归位,只觉四面目光或忌惮、或敬畏、或阴冷,交织成网,将他裹入其中。萧嵩端坐首席,神色如常,手中拂尘轻摆,似在调息养神,可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张岱所在方位。宇文融则倚柱而立,嘴角含笑,仿佛昨夜之事不过一出好戏开场。

圣人未至,群臣静候。忽闻内侍传诏:“太子有令,召协律郎张岱,即刻赴承晖殿问话。”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太子素来不轻易召见御史,更遑论当朝弹劾重臣之后。有人低声议论:“莫非太子震怒?欲亲审张岱?”亦有老臣摇头:“不然,若真动怒,岂会仅以‘问话’为名?恐怕另有深意。”

张岱整了整衣冠,拱手应命,步履沉稳地退出大殿。沿途宫人避让,廊下值守禁军目不斜视,可他分明察觉到数道隐匿的目光从雕花窗棂后射来。承晖殿距兴庆宫不远,穿行过几重宫门,便见殿前松柏森森,白鹤栖于石台,羽翼洁白如雪。一名青衣内侍迎上前来,引他入内。

殿中香烟袅袅,金猊炉中焚着沉水,气息清幽。太子李瑛端坐案后,身穿素色锦袍,头戴玉冠,面容清癯,眉宇间透着几分倦意,却又掩不住眼底深处的一缕锐光。他抬手示意张岱免礼,声音温和:“张卿昨夜辛苦了。”

“臣不敢言苦。”张岱垂首,“但尽本分而已。”

太子微微一笑,指尖轻抚案上一卷乐谱:“你可知这《霓裳破阵乐》是谁所作?”

张岱心头一凛,答道:“据传乃开元初年太常乐工所撰,后经裴光庭修订。”

“不错。”太子缓缓展开乐谱,“此曲本为颂武功而设,然其调式奇诡,节奏错落,非寻常舞乐可比。朕每听之,总觉得其中有悲音潜藏,似战鼓催魂,又似哀鸿遍野。”他抬眼直视张岱,“你说裴光庭借乐曲蛊惑人心,可曾想过,或许正是这乐曲本身,便承载着某种警示?”

张岱沉默片刻,方道:“乐由心生。曲调虽妙,终赖奏者之意。若执琴者心怀不轨,则雅乐亦可成乱音。”

太子轻轻点头:“你说得对。可你也该明白,东宫之地,步步惊心。朕每日所见之人,所说之语,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裴光庭出入频繁,确有逾矩之处,但他也曾劝朕体察民间疾苦,莫陷于虚文浮礼。他的错,不在言论,而在方式??过于张扬,惹人猜忌。”

张岱心中微动,试探问道:“殿下以为,裴光庭是否真有异志?”

太子冷笑一声:“他若有野心,就不会留下那么多口实任人攻讦。他只是太过自信,以为自己能左右局势,殊不知,在这长安城中,谁都不是局外人。”

说罢,太子忽然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张卿,你出身协律郎,精通音律,本当终老乐署。为何偏偏转任御史,屡次触犯权贵?难道不怕招祸?”

“因为臣记得先父遗训。”张岱肃然道,“家父曾任洛阳司户,因揭发刺史贪腐,被构陷入狱,死于囹圄。临终前对我说:‘世有浊流横行,若无人执笔直言,则正义永不得伸。’臣不敢忘。”

太子回头凝视他良久,终于喟然长叹:“你是真心为国,而非争权夺利。这一点,朕看得清楚。”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小黄门慌忙入报:“启禀殿下,大理寺少卿陈?求见,称有要事禀奏!”

太子皱眉:“何事如此紧急?”

陈?随即入内,面色凝重,双手呈上一封密函:“此乃今晨自河东八百里加急递来的军情文书,言及盐政骚乱。蒲州、绛郡等地已有数千盐夫聚众闹事,焚毁官仓三座,打伤押运使臣二人,并打出‘还我 livelihood,诛杀奸相’口号。为首者自称‘丰隆义旅’,领头人物正是薛?之子薛延年!”

殿中空气骤然冻结。

张岱瞳孔收缩??薛?乃薛蹈兄长,其子竟公然起事?这已非普通民变,而是近乎叛乱!

太子将密函重重掷于案上:“荒唐!朝廷尚未定罪,其族竟敢举兵抗命?这是要逼朕动手吗!”

张岱沉声道:“殿下明鉴,此事极可能是薛家蓄谋已久。他们料定我会弹劾薛蹈,故提前布防,一旦失势,便以地方势力反扑,制造混乱,逼朝廷让步。”

太子冷冷道:“让步?他们想得太美了。”旋即下令,“即刻召宰相会议,调北衙禁军五千人赶赴河东,务必将乱党剿灭于萌芽之中!另遣钦差持节前往安抚百姓,宣布新盐法即将施行,凡参与暴乱者,首恶必诛,胁从不问。”

张岱躬身领命,正欲退出,太子却唤住他:“张卿留步。”

待众人退下,太子低声问道:“若朕告诉你,薛家背后另有靠山,你会如何应对?”

张岱心头剧震:“请殿下明示。”

太子闭目片刻,终是开口:“是郢国公府。”

一句话如惊雷贯耳。郢国公,当今圣人之弟,先皇后胞兄,虽不掌实权,却深居简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此人一向低调,极少干预政务,然每逢重大人事变动,总能在幕后看到其影子。而薛蹈之妻,正是郢国公侄女。

张岱终于明白??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贪腐案,而是一场围绕储位与权力更迭的博弈。裴光庭被弃,是因为他已经暴露;薛家发难,则是为了反击并转移视线。真正想要动摇太子地位的,或许正是这位表面超然的皇叔。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张岱低声问。

“暂且按兵不动。”太子眸光幽深,“眼下证据不足,贸然指控宗室亲王,只会引发更大动荡。我们要等,等到他们露出破绽。”

“可若他们先动手呢?”

“那就让他们动手。”太子嘴角浮现一丝冷意,“只要他们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式下出手,便是自取灭亡。”

离开承晖殿后,张岱并未直接返回御史台,而是绕道西市,寻访一位隐居的老乐师??杜元澜。此人曾为玄宗早年宫廷乐正,后因直言遭贬,隐姓埋名于市井之间。张岱幼时曾随其习琴,得授《广陵散》残谱,亦蒙指点音律之外的道理:“音者,心之声也。治国如调琴,弦太紧则易断,太松则无声。唯执中守正,方可久安。”

杜元澜住在一间破旧瓦舍之中,院中种竹数竿,墙边堆满残谱旧器。见到张岱,老人并不惊讶,只淡淡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

“先生早已预料?”

“昨夜风起西北,檐铃乱响,三短一长,主杀伐之兆。”老人拄杖起身,“你弹劾裴光庭,扳倒薛蹈,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已踏入龙潭虎穴。今晨河东生乱,更是印证了我的推断??有人要借刀杀人,而你,正是那把刀。”

张岱跪坐于席:“学生愚钝,请教先生,当如何自处?”

杜元澜取出一张泛黄琴谱,轻轻推至他面前:“此乃《清角引》,昔年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乐师奏此曲以振士气。其音清越激昂,然非忠勇之士不能驾驭,否则反噬其主。你如今所行之路,正如操此曲者,稍有不慎,便会心神俱裂。”

“那该如何?”

“两个字:**藏锋**。”老人目光如炬,“你现在锋芒毕露,人人侧目。敌人不会正面攻你,而是会从你身边之人下手??家人、同僚、下属,皆可为刃。你要做的,不是继续冲锋,而是布防。先固根本,再图进取。”

张岱恍然大悟。

当晚,他连夜修书两封。一封送往洛阳,嘱托族中长辈速送母亲迁居江南,暂避风头;另一封则密送常少卿,请求调派两名可信干员暗中保护其宅邸,并彻查近日出入御史台的所有人员。

同时,他重新梳理案件卷宗,发现一处疑点:李元?提交的检举信,笔迹虽似本人,但用墨浓淡不均,且文中多次使用“扶立”、“大宝”等极为敏感词汇,不合常理。更重要的是,该信未曾加盖太乐署印鉴,亦无正式递交流程记录。

“有问题。”张岱喃喃自语。

他立即派人秘密提审李元?。翌日清晨,差役回报:李元?已于昨夜暴毙狱中,死状诡异,口鼻溢血,四肢僵硬如铁,似中剧毒。

张岱勃然变色:“速封锁消息!严禁外传!”

他深知,这是对方在杀人灭口,同时也是警告??你若再查,下一个就是你。

然而,他并未退缩。

第三日,他在御史台公开宣布:“经查,原太乐署令李元?涉嫌伪造证据、诬陷大臣,现已畏罪自尽。然其所供内容仍需进一步核实,本案将继续审理,绝不姑息任何违法之徒!”

此举既撇清自身嫌疑,又表明立场坚定,令朝野震动。不少原本观望的大臣开始悄然转向支持张岱。

与此同时,朝廷大军已抵达河东,迅速平定骚乱。薛延年被捕,押解进京受审。而在审讯过程中,一名参与暴动的盐商供出惊人内幕:薛?曾在家中密会郢国公府管家,许诺事成之后献银五十万两,并愿助其掌控户部盐铁司。

线索终于指向幕后黑手。

张岱将所有证据整理成册,亲自呈递太子。太子阅毕,沉默良久,终是提笔批下八个字:“**秘而不宣,待时而动。**”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还未到来。

数日后,圣人召集宰相议事,议题竟是“太子近来是否过于干预朝政”。萧嵩进言:“太子频召御史问策,恐有揽权之嫌。”宇文融附和:“且其亲近张岱等人,言行渐显激进,宜加约束。”

圣人未置可否,只问张岱:“你近日常入东宫,所为何事?”

张岱坦然答道:“奉太子之召,陈述案情进展。臣身为御史,职责所在,不敢推辞。”

圣人凝视他许久,忽而一笑:“你倒是坦荡。只是记住,君子之道,贵在知进退。”

退朝后,常少卿悄然递来一张纸条,上书四字:“**月圆之夜,南苑相见。**”

张岱握紧纸条,望向天边渐盈的银钩。

他知道,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秘密会盟,正在逼近。

而他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只会弹琴写字的协律郎。

他是执剑者,也是守夜人。

风愈烈,云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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