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鹿鼎记(195)(2/2)
这篇〈兵部主事赠监察御史查子传〉,写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继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说他如何勾结叛徒,和王师为敌。”
右手食指指着文字,读道:“‘会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经通袁。
美继监凌、扬、周、王诸义师,船五百号,众五千余人,皆白裹其头,午余竞发,追及之,斩前百余级,称大捷,敌畏,登岸走。
’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称为‘义师’,却称我大清王师为‘敌’,岂非该死之至吗?”
韦小宝问道:“顾炎武的书里又写什么了?”
吴之荣放下《国寿录》,拿起顾炎武的诗集,摇头道:“这人作的诗,没一首不是谋反叛逆的言语。
这一首题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诽谤我大清。”
他手指诗句,读了下去: “我国金瓯本无缺,乱之初生自夷孽。
征兵以建州,加饷以建州。
土司一反西蜀忧,妖民一唱山东愁,以至神州半流贼,谁其嚆矢由夷酋。
四入郊圻躏齐鲁,破邑屠城不可数。
刳腹绝肠,折颈摺颐,以泽量尸。
幸而得囚,去乃为夷,夷口呀呀,凿齿锯牙。
建蚩旗,乘莽车。
视千城之流血,拥艳女兮如花。
呜呼,夷德之残如此,而谓天欲与之国家……”
韦小宝摇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说些什么东西。”
吴之荣道:“回大人:这首诗,说咱们满洲人是蛮夷,说明朝为了跟建州的满洲人打仗,这才征兵加饷,弄得天下大乱。
又说咱们满洲人屠城杀人,剖肚子、斩肠子、强抢美女。”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
强抢美女,那好得很啊。
清兵打破扬州,不是杀了很多百姓吗?
若不是为了这件事,皇上怎会豁免扬州三年钱粮?
嗯,这个顾炎武,作的诗倒也老实。”
吴之荣大吃一惊,暗想:“你小小年纪,太也不知轻重。
这些话幸好是你说的,倘若出于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头上这顶纱帽还戴得牢么?”
但他知韦小宝深得皇帝宠幸,怎有胆子去跟钦差大臣作对?
连说了几个“是”
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见,卑职茅塞顿开。
这一首〈井中心史歌〉,还得请大人指点。
这首诗头上有一篇长序,真是狂悖之至。”
捧起册子,摇头晃脑的读了起来: “崇祯十一年冬,苏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铁函经’,锢之再重。
(大人,那是说井里找到了一只铁盒子。
韦小宝道:铁盒子?
里面有金银宝贝吗?
)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
思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
其藏书之日为德佑九年。
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
(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土宇。
)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
(大人,他骂我们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
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
’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
未几而遭国难,一如德佑末年之事。
呜呼,悲矣!
(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堪问吗?
)”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
昔此书初出,太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
及浙东之陷,张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
钱君遯之海外,卒于琅琦山。
归生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
(大人,这三个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
)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什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完了吗?”
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
韦小宝道:“若是没什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
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
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
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
千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
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死。
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什么圣祖,再来开天。
什么开天?
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道,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什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
有一个外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
吴之荣道:“是,卑职听见过。”
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二百年。
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什么只算二百年。
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
幸亏皇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抄斩。
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什么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
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
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声色俱厉,要吓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
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能做到扬州知府,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
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戏。
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霎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明史’案子,是鳌拜大人亲手经办的。
后来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真糟糕之极了。”
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采,众大臣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