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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连城诀(48)(2/2)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

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

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

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

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

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功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

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

江南各地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因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

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

有人叫他到花园里去帮同捉贼。

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

,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

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

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

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

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

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

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

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

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

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



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戌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

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

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

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

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藉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

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

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

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扫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

(光绪东华录卷一〇五) 所谓“参革”

,“参”

是“参劾”

,上司向皇帝奏告过失,“革”

是“革职”

,皇帝根据参劾,下旨革职。

我祖父受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

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

如果遵命办理,上司非但不参劾,还会保奏,向皇帝奏称我祖父办事能干得力,便可升官。

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烧教堂,并无为首之人。

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

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

他编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

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

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

据我父亲、叔伯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

丹阳虽距我家不很远,但对这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

不过那两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璁先生。

他当时是故宫博物院院长,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

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

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

一九八一年,我去丹阳访问参观,当地人民政府的领导热诚招待,对我祖父当年的作为认为是反对帝国主义、维护人民利益的功绩,当地报纸上发表了赞扬文章。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行审讯狱中的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

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

但如不放他,他在狱中日后一定会给人害死。

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

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

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连说带哭,也没有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

《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

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

他当然不会武功。

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

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除了接送我上小学之外,平日就是到井边去挑几担井水,装满厨房中的几口七石缸。

甚至过年时做年糕的米粉,家里也到外面去雇了人来磨,不请和生磨。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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