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天龙(116)(1/2)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
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
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下,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阿朱,阿朱,怎么会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没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
他知适才这一掌劲力具足,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
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就算薛神医在旁即行施救,也必难以续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干上,身子慢慢滑下,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
说着举手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
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共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
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
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的指望,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肌肤雪白粉嫩,却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
萧峰又惊奇,又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问道:“你肩上有个‘段’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
萧峰颤声道:“这‘段’字,这‘段’字……”
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
你……你……看到那记认吗?”
萧峰道:“没有,我不便看。”
阿朱道:“她……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
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锁片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
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
’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我……我从前不知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的名字。
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
这对锁片,是我爹送给我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每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好了。”
阿朱道:“不,不!
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一会,就来不及了。
大哥,你听我说完。”
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
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
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
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
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我妹妹。
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后来……没法子,只好分手。
我外公家教很严,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
收养我的人只知我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抱她在怀,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
大哥,你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到人家述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
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
我如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
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
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
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
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
他们又怎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
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跟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
说到这里,已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
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爹爹……”
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这时却知:冤仇再深再大,也必一笔勾销,世上最要紧的,莫过于至爱者的性命,连自己的命也及不上。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
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
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音愈说愈低,雷声仍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惊心动魄。
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
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
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
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
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确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
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了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
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爹爹,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
你是为了我!”
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