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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希望(1/2)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的是一片惨白。很多张脸,模模糊糊的,她一一望过去,并没有太大反应。那一张张脸在面前放大了又缩小,五官总是模糊的,她使劲睁了睁眼,仍然看不清楚,然后有人回头问医生:“她怎么了?不是醒来了吗?”

一只冰冷的手撑开她的眼皮,雪亮的手电光线射过来,她本能的偏头躲了过去。

医生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段英语,她皱紧眉头,把脸埋在枕头里。

脑海里飞快的掠过一段画面,在她陷入黑暗之前,手术室的灯灭了,在她的面前,一扇门被拉开,有人推着一张床出来,有人在身旁叹息落泪,然后黄助理悲哀的闭紧了眼睛,转过头将医生的话翻译给她听:手术……意外……身亡……

那些断断续续的词窜进她耳朵里,就像是一颗又一颗炸弹,将她仅存的希望炸得体无完肤。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黄助理,一定是她听错了,要么就是黄助理在信口胡说,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多手术意外,就算有,也不会发生在绍谦身上啊……他们一定在骗她,她才不要信。从手术室推出来的那个人一定不是绍谦,他脸上蒙着布呢,怎么可能是绍谦,可是雷允泽忽然松开她,像是僵硬了一样,很快,大步朝那人走去。

失去了支撑,夏小北一下子软软的坐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知道那一定不是绍谦,绍谦不可能有事的,他说过会等她回来,他还没等到她呢,怎么会有事?

远远的,雷允泽似乎掀开了那人脸上蒙着的白布,然后,倏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闭眼?为什么要露出那样哀伤的表情?为什么?为什么?那明明就不是绍谦啊……

夏小北一下子坐起来,随手就抓住身旁一个人的袖子:“绍谦,绍谦在哪里?我要见绍谦……你带我去见绍谦……”

她拼命的揪着那人的衣襟,声嘶力竭的吼着,周围的人在一瞬间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她不信,猛的松开手:“你们都说话啊?绍谦在哪间房?”

她这时才终于看清她刚才揪着的人,竟然是夏茹。

“姐姐,我求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绍谦在几号病房?我要去看他,我答应了要看着他进手术室的,我要看着他好好的啊……姐姐,我求求你……”

夏茹只是扭过头,用手抹掉眼角的泪。夏小北见状,忽然就掀开被子跳下床,手上还插着滴管,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一下子绊倒在地,滴管也被挣了出来,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小北……”有人呜咽了一声,上去扶她。她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都是冰凉而麻木的,趴在冷硬的地板上,仍旧拼命的往门口方向爬。

有人托住了她,泣不成声的劝她:“你别这样了,绍谦他……他已经走了……”

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最后那句,夏小北愣神了许久,缓缓转过头来,一点点看清,扶着自己的是秦书兰。

“阿姨,不会的,绍谦他答应我不会输的……阿姨,你不要骗我了,绍谦不会离开我的,他不舍得,他不会舍得丢下我的……”

她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秦书兰说,只是死命的要挣开秦书兰的手:“阿姨,你让我去看看绍谦吧,我求求你了,你让我看他一眼……”

“小北……”秦书兰朝夏茹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过来按住夏小北,秦书兰在她耳边说:“你昏迷了两天,绍谦……已经不在了,允泽把他的遗体送回北京了,等你身体好一点,我们就送你回北京……看他……”

不在了……遗体……她本能的忽略掉那些会让她崩溃的字眼,只是如同一个木偶娃娃一样,生硬的点了点头:“嗯,我好了,我已经全好了,你们带我回北京,带我去见绍谦……”

夏茹看了眼夏小北,对秦书兰说:“她这样,您就算再让她休息也于事无补,不亲眼见到绍谦的遗体,她是不会死心的。我这就去帮她办出院吧。”

秦书兰点了点头,亲自帮夏小北换衣服,收拾行李。而夏小北始终是浑浑噩噩的,任人摆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就要见着绍谦了,她终于能看见绍谦了。

三人乘最快的一班飞机回了北京。夏茹已经打电话通知夏爸爸夏妈妈两老赶来北京,帮助安慰夏小北。而秦书兰接到丧子的消息,几天里接连在北京和纽约之间来回,也早已心力交瘁。雷允泽在秦书兰到达的当天,就抱着叶绍谦的遗体乘直升机赶回北京,准备绍谦的身后事了。

同一架直升机,载来了心焦如焚的夏小北,又载回了叶绍谦早已冰冷的遗体。如此一来一回,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竟然没有任何一点交集的机会。夏小北仔细回想,她竟连绍谦的最后一眼也没能看到。印象里,永远是他最后闭着眼睛,微笑着说:“小北,我爱你。”

真的很符合他的风格,连最后一面,都是这么煽情的画面。他留给她的,永远都是最美最好的,可是她要怎么办呢?他给她的太好了,好到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忘了他。

在飞机上,夏小北出人意料的不哭也不闹。只是她一直睁着眼睛,从昏迷醒来后,再没有闭上过。

夏茹问她怎么了?她说,我要看着绍谦,不然我睡不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绍谦血淋淋的向我走来,问我为什么不来看他最后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赶来了,我一直就在手术室外面,可是我连他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她说着说着,两行清泪就从脸上滑下,这些天她哭了太多,又没阖过眼,一双眼睛血红血红几乎吓人。她抓着姐姐的手,说:“绍谦他一定怪我了,我竟然在最关键的时候都没陪在他身边,他一定是生气了,才不肯见我……姐姐,你说我回北京看到他,他还能原谅我吗?他会不会撇下我再也不理我了?”

夏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要她如何告诉这样痴傻的妹妹,那个男人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她亲眼见着他们如胶似漆,在美国的那一晚,亲密如真正的夫妻,怎知道才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天人永隔?

飞机落地时,是雷允泽在机场外接机。秦书兰一看到儿子,就指了指一边呆滞的夏小北,低声说:“她一直没合过眼,总说我们骗他,怎么也不肯相信绍谦已经……你去劝劝她吧。”

雷允泽看了眼被夏茹扶在怀里的夏小北,她比回来上海时更加的憔悴,眼窝深深的凹陷下去,一双眼睛也许是充血太多,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激起她的一点点反应,目光一直是空洞而失了焦距的,仿佛一个失明的人。

他把他们带回雷家祖宅,在踏进门的那一刹那,夏小北一眼就看见了正中摆放的绍谦的照片。他笑得温柔而和煦,唇轻启,仿佛在唤她:小北。

她倏的挣开了扶着的手,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才发现,只有一张冰冷的相片,黑色的相框,无情的将他们阻隔开,她的手指隔着冰冷的玻璃,一点点抚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还有那微弯的唇……

“你……冷吗?”

她颤抖着张口,像是问相片中的人,“你一个人在这冷不冷?

你看,你的唇都是冰凉的……”

她紧紧抱着那相框,像抱着心爱的人,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她终究还是来迟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她真的不懂了,为什么仅仅迟了一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黑白照片……她的绍谦不是这样的。

他的皮肤很白,眼睛很黑,笑起来眼角晶晶亮的,像盛开了桃花,他的唇是淡淡的红的,喝了酒就很漂亮,吻她的时候总是暖暖的,软软的……不是照片里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呢?

她转过来,望着秦书兰,一边哭一边说:“这不是我的绍谦啊,绍谦不是这样的……妈,你让我见见绍谦吧,我很想他,我真的很想他啊……”

秦书兰无声的落泪,指了指一边的棺木。夏小北这才惊觉,灵堂的空位上横陈着一口棺木。棺盖是盖上的,她有点怔愣,拖着那副黑白照片,一步步走近。

绍谦在这里吗?

她缓缓的跪下,手指触摸在那冰冷的棺盖上,他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直静静的跟在她后面。夏小北只是缓缓抚摸着,最后移到棺木和缝的边缘,手指伸进缝隙里,用力的抠着,细小的木屑插口进指甲里,在嫩肉上刺出血来,终于被雷允泽发现,被他拉开来。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的问。

夏小北仍是盯着那沉重的棺木:“我只是想看看他……他一个人睡在那里多寂寞,我想陪陪他,就陪他说说话也好……”

雷允泽不语,抬眼看了看秦书兰,秦书兰闭上眼想了一会,终于点点头。雷允泽叫人打开了棺木,夏小北伏在边上,贪婪的看着绍谦熟悉的容颜在她眼前一点点出现。他睡得那样安详,仿佛真的只是睡着而已。望见这一幕,本来已经止住泪的秦书兰,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而夏小北只是专心致志的望着他,甚至忘记了要说什么。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他说的,从昏迷醒来那一刻,到飞机上漫长的旅程,她一直有很多话想问他,可是这一刻,真真切切的看到他,却又什么也记不起了。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每一秒都不肯放过,他睡得那样沉,任她把眼泪一颗颗掉进去,他也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

她伸出手来,大约要触摸他的脸,被雷允泽一下子拉住了,夏茹在一旁说:“死者为敬。”

她不解的昂起头:“可是他没有死啊,他只是睡着了……”

夏茹似是不忍:“小北,别傻了,他已经不在了……”

她真的生气了:“你怎么能这样咒他呢?他好好的在这里,怎么会不在了呢?”她站起来,用力的推搡夏茹:“你走,你走开,你们统统走开,你们不要妨碍我和绍谦在一起……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我一定会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她像发了疯似的去推每一个人,大家都是泪流满面,面对她这样的胡闹,竟无一人忍心阻止。终于雷允泽上前抱住了她,令人赶快将棺木阖上。

看着棺木一点点将绍谦的脸遮上,她终于失控的喊了出来:“你放手,雷允泽你放开我!我要和他在一起,你们不要把他一个人放在那,他会冷的,他会害怕的!我求求你,放开我啊……”她从最初的乱打乱踢到最后终于软下来,抓着雷允泽的衣襟,凄哀的望着他:“我求求你,放我去吧,让我陪着他,我求求你,求你……”

他的眼神在悲哀里更有一种沉痛,久久的望着夏小北,并不说话,即使双手被她掐抓出血痕,依然一动不动的抱住她。他的手似钢筋铁骨,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她只好求他,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般软弱无力,只能依附着他,哭泣,哀求,连嗓子都求哑了。夏茹和秦书兰在一边看着,没有任何办法,谁劝她她都听不见了,她眼里只有棺木阖上前的那惊鸿一瞥,她只想看到他,只想再看绍谦一眼。

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僵持了多久,夏小北终于在剧烈的摇晃中倒了下去。而雷允泽尤似仍未回神,松松的扶着她的腋下,任她整个人软绵绵的挂在他的双臂上。还是夏茹最先发现,惊慌的叫急救。

她其实只是太累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合过眼,又加上几日来水米未进,筋疲力尽而已。醒来后她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不再哭闹,只是整个人如同脱了魂一般,精神恍惚,不爱说话,吃东西也是喂一口吃一口,几口下去再喂,就全部漏了出来。

她像是回到了婴儿时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没有人的时候,就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夏爸爸夏妈妈赶到北京后,每天都来看望她,任两老怎么劝解,夏小北也没有一点反应。

绍谦出殡那天,夏妈妈一直在医院陪着夏小北,没有人告诉她。秦书兰说:“这孩子太可怜了,再让她看到这情景,只怕会受不了。”

雷允泽一直扶着绍谦的灵柩,无数白的菊花漫天撒下,雷家、戴家、温家,所有亲戚朋友全都来参加了,在这个春末花雨零落的时节,哀伤弥漫着北京城的郊外。

在火葬之前,雷允泽代表家属向前来送行的亲友一一告别,然后亲自乘车送绍谦进去。那车载着绍谦的遗体和相片渐行渐远,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尖叫,夏小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夏妈妈在后面紧跟着,怎么抓也抓不住她。她像是发疯了一样,一直跟在车后面跑,她一直哭着叫着,许多人上来拉她,她虚弱得很,根本挣不开,那样无力,抬起头时望着晴朗的天,只觉得无力。

无数人在她耳畔杂杂劝着,可是他们都不懂,他们怎么会懂?她留不住她的绍谦,那种无力的感觉,怎么会有人懂?那车子一点点在视线里远去,最后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她的绍谦就要永远的离开她了,她再也看不到他了,不要!不要!

她听到自己嘶哑到干裂的声音,绝望得几乎要死掉,真的死掉才好,那样就可以和他一起去了……

指甲掐进皮肉里,不知道折断了几根,十指连心,都比不上那痛:“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不让我跟他一起去,还不如杀了我……绍谦死了我还活着干吗?我求求你们,让我去吧……”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可是她的早已经结束了。

她被人死命的按在地上,几个魁梧的男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现在虚弱的连站都站不稳,可是他们一直紧紧的按着她,像是永远挣不开的桎梏。

人群里,像是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良久的锁在她身上。她猛的抬起头,就对上温梓言阴冷而忿恨的眼神,她缓缓的勾起嘴角,那笑容像在嘲笑她:让你勾引别人老公,遭报应了吧?

她眼睁睁的看着,可是就算报应,也该报在她身上啊,怎么会是绍谦?苍天你瞎了眼吗,为什么死的是最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死的会是绍谦?

从此后再不能看见他,弥弥苍天之下,剩下的竟只有一杯黄土。从此念及他的好,亦只有一杯黄土。

天色一分分暗下去,悼念的宾客们渐渐散了,只剩下雷家本家的人。雷允泽不知何时回来。他并没有直接敲门,而是先拉过夏楠,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指了指枯坐在屋里的夏小北。

夏茹两日前急冲冲的打电话给美国的丈夫,让他把夏楠送到北京来。在下飞机时,已经无数次的教导过夏楠,不要在妈咪面前提小叶叔叔,要多安慰妈咪,让她开心。

夏楠懂事的点了点头,推开门进去。

夏小北并没有反应,仿佛仍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中。

“妈妈。”夏楠的声音响起,嫩嫩的,怯怯的。

夏小北终于有了反应,迟缓的抬起头来,看了孩子一眼。他的眉眼应该是像雷允泽的,可是雷家都是这样的浓眉毛大眼睛,很深很深的双眼皮,不知为何,她就又想起绍谦,她一把抱住夏楠,只叫了一声“孩子”,就仿佛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恸,埋头在他的背上放声大哭起来。

夏楠伸出小手,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妈妈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那轻得如同羽毛轻触的力道,令她思及那个曾待她温柔似水的男人,她只是托住夏楠的脸,仔细的端详着,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很大颗的,落在孩子的脸上。

孩子那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清澈似可倒映出整个世界,亦清楚的倒映着憔悴的自己。夏楠伸出手,抹着她脸上的泪说:“妈妈你别伤心,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那双清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渐渐令她觉得清明而平静,她止住泪,这时雷允泽从外面走进来,望着相拥的母子俩,说:“你可以任性的要死要活,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同时还是一个四岁孩子的妈。夏小北,你不小了,应该懂得什么叫责任。你要丢下这么懂事的儿子不管不问吗?”

他的言辞锋利而苛刻,夏小北怔怔的抚摸着儿子的脸庞,那上面湿湿凉凉的,都是她的泪。是啊,她今年快二十七岁了,早就不是任性妄为的年龄了,时光那么快,带走了绍谦,却留给了她生命唯一的希望。

天真烂漫的孩子一直静静看着她,让她觉得自惭形秽。她从未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如今甚至还要撒手离去,丢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那一天的窗台下,女子低下头,伏在孩子的肩上失声痛哭,那孩子任她揽着,只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叫她:“妈妈,妈妈……”窗口小小的一方,如同取景的镜头,谁也没有注意画面外孤独而立的男子。

这世上最悲恸的苦楚,莫过于你活着,但已经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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