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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飞烟灭(1/2)

她握住他的手:“但是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带戒指一起回来,你才可以进手术室。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进去,亲眼看到你没事。答应我,我就去帮你找戒指。”

叶绍谦的脸色已经苍白,似乎隐忍着什么,可是仍然坚持微笑,望着她很久,终于说:“好。”

夏小北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是不愿离开。叶绍谦也没有催促的意思,一直微笑望着她,眼皮渐渐的重下来,几乎要睡着。

夏小北想,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睡着也好,至少不要让他看到自己离去的背影。住院的人是很忌讳看到人离开的,她就这么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眼皮终于阖上了,才轻轻站起来,想要帮他掖好被子。

她的手刚一抽离,他就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说:“我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我就会让她幸福快乐,宁可我自己伤心得死去活来,宁可我一辈子记着她,想起她来就牙痒痒,见到她了又心里发酸,不知不觉就爱她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微弱,有点吃力,但是整句说下来十分连贯,像是在心里打了数遍腹稿。他重新闭上眼,仿佛终于能够安心的睡着,唇角还残留微笑的余韵,许久,在小北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听到他说:“小北,我爱你。”

她停下来,看着他的睡容,她知道他没有睡着,也知道他根本看不见,仍然轻轻的点了点头:“我也爱你。”

病房里静了一会,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她的步子渐次远去,良久,又恢复一片死寂。

叶绍谦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那一扇白的门,嘴角含笑,他可以想象她离开的样子,有多不舍,也许又掉眼泪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丫头,一个人,总是加班,连怀了孩子这种事都一个人撑着,独自跑到国外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最近以来,她总是频繁的掉泪,他知道是为什么,总是自己不好,让她担心,让她害怕,变得软弱而患得患失。

他一直闭着眼睛,就是害怕再看到她的泪,她一哭他就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像以前她总是气他,他也恨不起来。他只怕这最后的时刻,看到她的眼泪,他就会心软。如果这真的是最后一场赌注,他没法让她看到自己输的模样,那样他就算走也不会走得安心。如果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离开,他将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

叶绍谦缓缓从盖住的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手心拈着的,正是他们订婚的那枚戒指。南非出产的珍稀粉钻,在“世界钻石之都”安特卫普精心打磨,然后交给意大利珠宝大师镶嵌,他一直以为自己能给她最好的,却原来,唯一给不了的,是天长地久。

从病房的那一扇窗子,恰好能望见春日里的和煦晴空,瓦蓝的颜色沈湛而悠远,此刻,小北应该已经前往上海,去帮他寻找这枚戒指了吧。

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戒指,缓缓戴上左手的无名指,那一刻,耳畔仿佛炸响礼炮和乐队的鸣奏,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在蔚成花海的绚烂中,幸福的微笑。

小北,当你说此生非我不嫁,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因为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幸福快乐,所以,我不能囚禁你的一生。也许二哥早就劝过你,如果我有个什么万一,雷家会是你最大的枷锁。那样,我会内疚一辈子,我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起你,放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世上。

小北,我爱你,所以我会让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快乐,宁可我一辈子记着你。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你忘记我,我不要你伤心得死去活来,也不要你一辈子记住我,想起我来就牙痒痒,更不要你爱我一辈子。

我爱你,只是我的事,就可以了。

也许是望着窗外太久,眼睛里酸涩难当,一颗晶莹顺着眼角滑落,很快坠落,消逝不见。病房外有人轻轻叩门,白头发的颅科手术专家用英文问他:“先生,手术已经准备好,可以开始了吗?”

叶绍谦收回目光,攥紧了那只戴着戒指的手,轻轻点头:“好的,拜托您了。”

几名护士上前来,帮他换上手术的无菌衣,他一直静静的躺着,脑袋里一片清明,真的,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周围的光线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耳畔是轱辘滑在地上的飞快声音,他一直静静躺着,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有人将他推进手术室,随着门板阖上,头顶啪一声亮起雪亮的手术灯。

有人说,在生死一刻,人的大脑会飞速运转,想起许多过往的事。可是他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像停止了运转一样,什么也不想,里面停留的永远只有他在脑海里构想的那一幅画面,她半转着身,眼中犹含泪,仍然微笑着说:“我也爱你。”

那时他一直闭着眼,可是他知道,一定是这样,他深深爱着希望幸福的人,一定会是这样。

有护士来给他打麻醉,他闭上了眼,回想着她最后一丝微笑,陷入了永久的黑暗。

黄助理的办事效率果然很高。夏小北刚走出医院,黄助理已经将车开来,递给她一张机票和她的护照证件,说:“一个小时后起飞,现在赶往机场正好。”

夏小北点了点头,快速坐进车内。她此时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飞到上海,再马上飞回来。他一个人待在医院,也不知道护士能不能照顾好他,他长得那么好看,英文又说得那么好,那些小护士肯定心猿意马了,哪还能细心周到?虽然他说手术三天后才会进行,可是这几天也要做治疗的吧,没有人陪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疼起来又一个人躲在角落忍着……

只要这么想一想,夏小北都难过得要掉泪,好像这么一走,就再也看不到他似的。

车子启动的那一秒,她不知怎么了,忽然叫住黄助理:“等等。”

黄助理似乎有些心慌,问她:“夏小姐,怎么了?”

夏小北说不出话,她其实就是心里不安,总想再看他一眼,可是又不好说出来让黄助理难做,便说:“没什么,我就是想想,还有什么漏带的。”

黄助理终于松了口气。少爷交代他一定要确确实实把夏小姐送回上海,虽然他不能理解少爷的用意,但是少爷第一次那么恳切的吩咐他,他只能照做。

车子缓速驶离,夏小北最后一次抬起头,透过明净的车窗,看着这座宏大的医院。其实在她印象里,所有的医院都是一样的,白茫茫的冷凝外表,永远不变的消毒水味道,空气里弥漫的都是哀伤的气息,她从小就怕扎针,更多的是惧怕医院里这股子抹不去的死亡气息。

黄助理一直送她到候机大厅里,帮她办好登机牌,她只是短途来回,并没有带什么行李,因此也不用托运。黄助理一直陪她等到广播催促登机,亲眼看着她安检入关,飞机起飞,才离去。

他回到车上,拨了通电话给叶绍谦,接的并不是本人。一个陌生的声音用英文告诉他:“叶先生已经进了手术室。”

他挂断电话,犹有几分愣神,这样的情形,竟无端的让人悲伤。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旅程,之前来的时候有叶绍谦作伴,她并不感到漫长,如今只觉得度日如年。途中她好几次站起来问空姐还有多久抵达上海,直到后来,空姐每每经过,就自动提醒她:“显示屏上有飞行路径,您可以关注上面的预期降落时间。”

她有些羞窘的坐下去。飞机上不能使用手机,连打个电话问候绍谦的情况都不行。午夜时分,空姐给每个人都分发了毯子,她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倒是引起周围其他乘客的抗议。

她疲惫的倒在座位上,只觉得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躺着,仿佛比上了一天班还要累。没有人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担忧、焦虑、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如同被人放在了油锅里煎炸,反复都是煎熬。

终于挨到降落,如同过了几个世纪,她整个人都憔悴下来。

一下飞机,她就打了辆车,随口说了地址后疲惫的伏在车窗上。

她其实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因为时差,更加痛苦,眼睛里全是细细的红血丝。

这时候疲惫的几乎要倒下,可仍然不想睡。

她掏出手机开机,拨打美国的号码需要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中间她按错了两次,废了一番功夫,终于拨通,车子已经驶上机场高速,熟悉的城市,熟悉的黄皮肤黑眼睛,一瞬间惶神而过,她觉得自己像梦游一样,一直是浑浑噩噩的,耳畔是单调的一成不变的铃声,身边车流滚滚而过,而他始终没有接听。

她越发不安,看着车速渐渐缓下来,前方是排队等着过江的车辆,她忍不住催促:“师傅,麻烦快一点。”

司机师傅颇为不满:“小姑娘啊,今早起来就堵成这样,你催我我也没办法啦。”

她致了歉,不再说话,司机依然絮絮叨叨,向她埋怨着什么。她静下来,重新拨绍谦的号码,通了后很久仍是没人接。

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沉到无底深渊。

终于,司机师傅说:“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出租车绝尘而去,她又回到了这座小区,自己居住了四年多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然而每一步,都格外的沉重,像是近乡情怯,她渐渐的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说不上来。

大片的老式公房,一幢幢排开来,进门,左拐,到底,再右拐,右手边第一个门洞。

地上还有没清扫干净的蜡油,她记起那天夜里他摆了成千的蜡烛在这,后来也不知是谁清理掉的,这个小区就一直是这样了,门洞边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自家的信箱总被人塞的满满当当全是宣传小纸条,有时候还会贴在信箱外头。

她很快的上楼,电梯显示运行中,她像没看到一样,一个劲的按着,后来恍然发现还要继续上行,她没那个耐心等下去,于是转进楼梯间的货梯。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在四楼停下,她推开楼梯间的门,瞥见正对着电梯间的门,她的家。

她低头去包里摸钥匙,这边租过来的时候房东给了她两幅钥匙,一副她带在身上,另一幅锁在梳妆盒里。后来叶绍谦常来,她就把那幅钥匙给了他。

她想起来绍谦第一回上来的时候,就嫌她这里小,又西晒,嚷着要给她换房子,可是这么多年,她还是住在这,甚至绍谦也习惯了在这。他还说,等做完手术,就回来,还住这。他穿着围裙,在狭窄的厨房里给她煎牛排、煮螃蟹,那样子真是好笑,可是很好看。

她想着眼睛竟有点湿,赶忙掏出钥匙开门。门锁喀一声打开,屋子里一片晴好,茶几上还放着几包没吃完的薯片和杏仁,那是叶绍谦买的,一下子买太多。也许是走时忘了关窗,有风徐徐吹来,盖在电视上的那副红纱巾就飘飘扬扬的落在了她面前。

她低头,地上摆放着一双她不熟悉的男士皮鞋。

房子里有人?

她愣了下,走进两步,一转过玄关,就看见蹲在地上的男人。他似乎正闷头在电视柜里找什么,听见什么,愕然回头望来,便看见她错愕的表情。

从方才起,夏小北便有种梦游的感觉,如今看到雷允泽的脸,更觉得像在做梦。

雷允泽也觉得自己是做梦,他有点不敢置信的在手心捏了把,感受到疼痛,才如梦初醒:“小北……”

夏小北也是怔怔的梦呓般:“嗯,是我。你……你回上海了?”

他也低低的答:“嗯。”

她终于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雷允泽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枚钥匙,说:“我今早收到绍谦的航空快递,他给我这枚钥匙,让我过来帮他找一样东西。他说在客厅电视柜左边抽屉的第二格。”

那枚钥匙……夏小北不由自主的攥紧了藏在手心的钥匙。和她的一样,那是她给绍谦的,她家的钥匙。可是绍谦把它寄给了雷允泽,并且让他过来找同一样东西。航空快递应该和她是同时到上海的,甚至更早他就已经寄出。既然他早就有心让雷允泽来找戒指,为什么还要她亲自过来一趟呢?

那早已盘桓在心的不安变得更加深重,一直绷在心里的一根弦,因为雷允泽这话,蓦然间收紧了,缠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问他:“那你找到了吗?”

雷允泽摇了摇头,说:“我也是刚上来。你看是这只柜子吗?”

夏小北强压住心头的不安,默默走过去,按照他所说的,蹲下来,拉开左边抽屉第二格。里面空空的,只有一张白色信封。并不是她放进去的,这只抽屉一直是空着的,所以唯一的解释是绍谦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去的。

她打开信封,向下倒了倒,没有戒指掉出来,只有一只薄薄的红色小本子。夏小北和雷允泽面面相觑,他替她捡起来,交到她手中时,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夏小北也看清了,那只红色本子的正面,印着工工整整的几个金字:房屋所有权证。她用颤抖的手指去翻开,登记号、权证字号,最下面一栏户名上,是叶绍谦的字迹,飘逸潇洒的小楷,写着“夏小北”三个字……

她不记得那天,她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多久,直到一颗眼泪不知不觉的掉下来,砸到那三个字上,墨迹有被晕开的迹象,她吓得赶忙伸手去抹,却越抹渗得越厉害,那字迹明显已干了许久,还是被她的眼泪浸得毛毛糙糙。她赶忙合上那本子,拼了命的咬住嘴唇,她用颤颤巍巍的手把那本子塞回信封时,才发现信封背面有字。

小北,我希望你幸福。

那熟悉的墨黑色的字迹,就像是绍谦此刻就在她面前,声音柔若春风的对她说:“小北,我希望你幸福。”

手里的信封一下子落下去,砸到她跪着的双膝上,在滑下去。那一刻,她像个孩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天后来的情形,无论夏小北怎么回想,都觉得模糊得像一场梦境。本来那一整天她就都觉得像在梦游一样,直到看到信封背面的那行字,像是黑暗里有人在下面拉了她一把,她毫无反抗之力,一下子就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

那是一场噩梦,那一定是一场噩梦,很久很久以后,夏小北也不愿醒来。她宁愿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无数的猜测、预想,凌乱的碎片向她砸来,她拼命的去闪躲,但凡有一点能让她清醒过来的可能,她都不愿去相信。

她一直拽着雷允泽的袖子,喋喋不休的说了很多遍,她说了什么,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反正她就是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把他的袖子领子,全都扯得皱巴巴湿嗒嗒的也不放手,最后雷允泽受不住了,终于答应她。可是他答应她什么?她也不记得了。

那天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仿佛一台坏掉的老电视,突然之间就失了画面,变成一片哗啦啦的雪花点,在脑袋里滋滋响着。她只记得自己疯了一样要回美国,然后雷允泽被她磨了一阵,很艰难的点了点头,他掏出电话似乎说了一会,有点麻烦,他一直蹙着眉。

挂了电话,雷允泽连拖带拽,把夏小北弄下楼来,塞进车里。她坐在后车厢里,不知道他要开车带她到哪去。她一直紧紧抠着车门上陷下去的那一块,真皮的膻味一直嵌到指甲里。车窗大开着,眼泪被风一吹,冰冷的凝在脸上,生疼生疼,她也没有任何感觉。她活着,可她早已经死了,在屋里看到雷允泽的时候,在找到那只信封的时候,在明白了绍谦做这么多的用意之后……

车其实开得很快,雷允泽的侧面线条也一直紧绷着,像是囤了一口气不知何处使,把车开上郊区公路后更加无所顾忌,只听到耳边狂风呼啦啦的狂啸。

他把车开进郊外军区的时候,已经日近黄昏,天色很昏暗,郊外的气温也比市区要冷,夏小北走下车来,不知是车开得太快,还是冻的,一直在哆嗦。雷允泽解下外套,披到她肩上,她也不说话,静静的跟在他身后。

空军部的停机坪在一片旷野上,离老远就听到直升机发动的巨大轰鸣。螺旋桨旋转造成的巨大气流掀起草皮上的碎石,夹着草腥味的劲风扑面而来,夏小北本能的皱了眉,捂住嘴巴掩住那强烈的作呕。

昏暗里走来一个穿制服军装的男人,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对雷允泽说:“这事要让首长知道,非得扒了我的皮。”

雷允泽瞥了眼身边的夏小北,淡淡说:“一切后果,有我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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