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地通(3/4)
村学究唉了一声,连连摆手道:“大骊再不是个东西,误了我的功名,可这种枉法事情,他们当官的,是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刘飨笑问道:“何以见得?”
村学究微笑道:“我虽非公门中人,却也不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碎嘴婆姨。
只说附近几个村里,那拨祖祖代代都是土豪劣绅的玩意儿,如今这些年变得老实了,我就晓得有当官的,以前呢,是惯着他们,同流合污,说破天去,就是大伙儿一起巧立名目,坑老百姓的钱嘛。
如今则是管着他们呢。
我信不过官府,却也信得过自己的眼力,呵,刘老弟,非是老哥自夸,就我这双眼睛,这辈子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人看事,毒的很。”
刘飨笑着点点头。
老人拍了拍自己胸脯,“我这辈子为啥要考取功名,为啥一定要去衙门当个官,不就是想要当个不惯着他们、只会管着他们的官?!
这就叫读书人,为民请命呐。”
刘飨笑道:“当个良心不错的好官,顺便往自己兜里捞点油水?”
老人嘿嘿笑道:“当官要当好官,也不能太苦了自己和家眷。”
刘飨问道:“真去衙门里边当官了,把持得住几天几个月几年,公门修行宦海沉浮,把持得住一辈子?”
老人惆怅道:“咋个晓得嘛,又没当过官。”
刘飨笑了笑,村学究看了眼天光,回过神来,一跺脚,着急忙慌道:“刘老弟,不与你扯闲天,我得去村塾接孙子去了。”
自己那个刚刚蒙学的小孙儿,那可真是个读书种子,可比自己当年看书全靠瞎蒙强多了。
近些年来,据说是大骊礼部直接拨款、再由郡县衙门支付给各地学塾先生们的工钱,是越来越多了,每个几年就涨一次,也有仍然嫌钱少的,但是一想到“明年”
,也就继续教书了,而且越是偏远地方的村塾,县衙那边反而添补多些,尤其听说将来本州所有的新修地方县志,会专门为这类籍籍无名的教书先生们单开一篇,如此一来,连他这位村学究都有些心动了,若是真有此事,那真是我辈无功名读书人的光宗耀祖呐,只是骂了这么多年的大骊朝廷,老人到底脸薄,不好立即反悔,想着“明年”
再说。
老人跑出去老远,突然转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再指向刘飨,笑道:“刘老弟,我晓得的,你其实也是个觉得自己生不逢时的落第书生,对吧?
别郁闷啦,回头咱们哥俩一起去当那学塾夫子,将来在那篇方志里头,咱哥俩一样当个邻居,啧,得闲时,再炒几碟下酒菜,喝点土烧。
这日子,神仙了!”
刘飨笑道:“韩老哥自己拉不下脸去给大骊教书,就拉我一起是吧?”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读书人,刘老弟眼睛也毒。”
刘飨笑过之后,嗑完老乡递过来的南瓜子,拍了拍手掌,神色感伤道:“那么多的长远谋划,当真不顾及了吗?
半途而废,实在可惜啊。”
大骊京畿之地,猿蹂栈道上的青玄洞,顾璨抬起头,嘿了一声,笑道:“狗娘养的郑居中,我顾璨已经想好了。”
郑居中淡然道:“怎么讲?”
顾璨伸了个懒腰,走到崖畔,远远望着夜幕渐沉沉、灯光渐渐亮起的那座大骊京城。
稍稍偏移视线,是那家乡小镇。
顾璨脸上从眉心处开始出现了一道细微裂痕,然后是缓缓蔓延至整张脸庞。
如今的扶摇宗宗主,昔年的泥瓶巷小鼻涕虫,某人身后的拖油瓶,他抽了抽鼻子。
“郑居中,你告诉陈平安,对错,都是我自己选的。”
顾璨咧嘴笑道:“那就最后祝这人间,人人都在书简湖。”
一张青年俊逸的脸庞砰然碎开。
“我顾璨,祝世间所有人都只遇到刘老成,刘志茂田湖君之流,永远,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遇不到一个陈平安。”
一副肉身皮囊连同所有魂魄,如一件瓷器轰然破碎,在天地间飞溅。
早就隔绝天地的郑居中默不作声,任由顾璨选择这条道路。
天地人间兴许会对你顾璨的选择和……“誓言”
,给予长远的回应。
但是陈平安是绝对听不到顾璨这些话的。
郑居中举目望向这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复杂人间。
人啊。
———— 陈平安已经喝完壶中酒,放在一边,问道:“千方百计,所求何事?”
施舟人哑然,如此水落石出了,你陈平安何等才智,为何还要询问?
道人的双手双脚结为劫灰飘散,只余下胸膛与一颗头颅,坦然道:“当然是迫使你身不由己,成神登天。”
“与那周密‘合道’,借助你们以神性相互拔河的机会,配合三教祖师与那位率先登天的前辈,彻底摧毁远古天庭遗址。”
“陈平安,周密,三教祖师,那位曾经单开一条登天道路的前辈,皆死。
人间终于真正太平,人间是人间的人间了。”
施舟人神采飞扬,“既然崔瀺能够请三教祖师散道,贫道为何不能为人间赢取太平?”
“若非是你与周密刚好均摊‘那个一’,若非你是持剑者的主人,否则人间谁能出乎意料刺他周密一剑?”
“陈平安,助你登天,如何谢我?
哈哈,逼你成神登天更恰当些。”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询问道:“施舟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疑惑不解。
陈平安最后问了一句,“道人,所求何事?”
施舟人回顾此身学道生涯,好些画面在脑海中走马看花,蓦的恍然大悟,喃喃道:“吾事成矣。
吾心偏矣。”
陈平安站起身,微笑道:“好像为公为私,做好人当坏人,学道不学道,原来有所求的我们都很辛苦啊。”
施舟人收敛笑意,仅剩一颗头颅缓缓上升,神色复杂,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也让贫道后看一眼,登天去吧。”
人间多少痴心汉,揪着头发想上天。
陈平安双手抵住腰间剑柄,说道:“施舟人,好名字。”
施舟人笑道:“名副其实。
只需做成此事,贫道是不是庞鼎,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间知不知道贫道的名讳事迹,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身为半个一,他心中的那场“人神”
之争,有结果了。
施舟人不再言语,只是拭目以待,之祠不得不依托扎根于蛮荒大地的十万大山,来强行拖拽住一副举形升天的身形。
陈平安,你又能靠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终于明白齐先生当时的心境了。”
施舟人好奇问道:“怎样的心境?”
陈平安说道:“大自由。”
施舟人摇摇头,不理解。
你们不理解就对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笑道:“看好了。”
施舟人微笑道:“与有荣焉。”
陈平安转身走向高台中央,双手握住夜游和浮萍两把长剑的剑柄,仰头望向天幕。
接下来他……蹦跳了几下,看得施舟人目瞪口呆,随即大笑起来,笑得不知为何,道人眼泪直流。
陈平安嘿了一声,挠挠脸,本想说几句豪言壮语,还是作罢了。
只是。
只是希望世间的“顾璨们”
,所有的我们都不要走向一座书简湖。
希望他们即便身不得已,依旧在人生道路上遇见了各自的书简湖,他们可以,一定可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或是,或是遇到一个能够做得更好的“陈平安”
。
陈平安拔出双剑,人生啊,岂可如一叶浮萍夜游天地间,此身此世就此沉沦昏暗。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刘飨去屋内端来一碗乡邻赠予的糯米酒酿,走回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