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孤身守正(1/2)
胡利风死死盯着林秋水,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就要爆炸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胡利风忽然又变了一副脸孔,显得淡定平静,却格外阴沉。
他走过来,声音也变得“语重心长”
:“小林啊小林,你呀……你就是太认死理。
你还年轻,有的是进步提升的机会。”
林秋水向旁边退了一小步,拉开了距离:“胡厂长,升职人人都喜欢,但通过这种方式提职,我不干。”
“那你是为了什么?”
胡利风冷笑一声,声音尖厉起来,“为了跟我作对?
为了显示你多有原则多清高?
林秋水,我告诉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秋水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阴沉沉压下来的乌云,仿佛又看到了几个月前那个雨夜,侯跃进痛哭流涕的脸。
他想起父亲林承贤,那个在乡镇站长的位置上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清正故事。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胡利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地上:“胡厂长,我对厂子的感情,不比别人浅,可能比别人还深。”
他手指点着桌上那份会计报表初稿:“正因为爱这个厂,希望它好,希望它能长远健康地发展,我才更不能做假账,虚增利润,那可是包含着巨大的风险!
一旦出了问题,厂子可能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到时候,您和我,都是罪人!”
胡利风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别危言耸听!
说得那么吓人!”
“就是这么严重!”
林秋水猛地提高声音,办公室里回荡着他罕见的激动,“胡厂长!
您难道忘了卷烟包装材料厂的前身塑料厂是怎么一夜之间垮掉的吗?
不就是从做假账、骗取贷款开始的吗?
一开始也只是‘稍微调整一下’,后来窟窿越补越大,最后骗不下去,彻底崩盘!
几百号工人下岗失业,那些老工人的眼泪,您忘了吗?!
那样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胡利风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眼神闪烁,似乎被这尖锐的旧事刺痛了某根神经,气势一下子弱了不少。
林秋水趁势上前一步,语气恳切却依旧坚定:“胡厂长,厂子现在是有困难,但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开源节流,开发新产品,挖掘内部潜力,降低成本,提高产品质量!
这些才是正道!
做假账,掩盖问题,只会让问题在看不见的地方烂得更大!
最后害了厂子,害了所有人!”
胡利风烦躁地抓了抓所剩无几的头发,走到老板椅前重重坐下,语气软了一些,但依旧带着最后的不甘和侥幸:“小林,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能不懂吗?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马上就要年终决算了,总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吧?
先把这个年关熬过去,明年咱们再踏踏实实搞经营,不行吗?”
“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更骗不了良心!”
林秋水坚决地摇头,“真实的利润就是下降了,这说明咱们的经营肯定出了问题。
不想着怎么去解决问题,而是想着怎么把问题藏起来,粉饰太平,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这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胡利风被问得哑口无言,猛地挥挥手,极其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
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我就问你最后一句:这个账,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林秋水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清晰地回答:“胡厂长,这个假账,我不能做。
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做。”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还在不识趣地“嗒、嗒、嗒”
走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清晰。
许久,胡利风才抬起眼皮,眼神冰冷得像两把刀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吧。
林秋水,你有原则,你清高!
但你别忘了,我才是厂长!
财务科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林秋水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给出了早已想好的、符合程序的回答:“胡厂长,财务核算必须按国家统一的会计制度执行。
如果您坚持要求对这些支出进行跨期入账处理,请您出具书面的批示。
我会遵照您的指示执行,但我会在年度财务情况说明书中,明确注明这是根据厂长您的书面要求进行的调整,并指出其不符合会计准则。”
“你!”
胡利风气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林秋水,“你这是在将我的军?
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按规定办事,也是保护我自己,更是留存事实。”
林秋水毫不退让,“《会计法》明确规定,单位负责人对本单位的会计工作和会计资料的真实性、完整性负责。
会计人员对违反本法和国家统一的会计制度规定的事项,有权拒绝办理或者按照职权予以纠正。
如果您强制要求,必须有书面记录。
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权利。”
胡利风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又一屁股瘫坐回椅子里,脸色灰败,无力地挥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厌恶:“你走吧!”
林秋水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走向门口。
手握上门把手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胡利风冰冷彻骨、充满恨意的声音:“林秋水,你会后悔的。
我保证。”
林秋水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地,却异常清晰地回答:“胡厂长,做了,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说完,他拧开门把手,大步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因为激动而发烫的脸颊和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几个原本在走廊尽头说话的职工,远远看见他出来,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迅速散开,各自低头假装忙碌,没人敢多看他一眼。
林秋水心里明白,这场尖锐的冲突之后,他在厂里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胡利风绝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财务科,科室里气氛压抑。
小杨和另外两个会计都低着头,假装忙碌,但眼角余光都瞟着他。
小杨怯生生地凑过来,小声问:“科长……没……没事吧?”
林秋水勉强对她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却异常坚定:“没事。
小杨,去把十二月份那批材料采购的所有票据、入库单、领用单再复核一遍,尽快拿给我,咱们今天必须按规定全部入账,结转成本。”
小杨惊讶地张大了嘴,犹豫地看了一眼厂长办公室的方向,声音更小了:“可是……厂长那边刚刚打电话来,说……说先等等……”
“按制度办。”
林秋水斩钉截铁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天塌不下来。
去做事吧。”
傍晚下班时,天上开始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砸在脸上生疼。
林秋水没有打伞,慢慢地走在湿滑的路上。
任由冰凉的雨雪打湿他的头发、衣服,仿佛这样才能浇灭心头的沉重和块垒。
他想起侯跃进出狱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
侯跃进脱下破旧的上衣,背上、胳膊上那些纵横交错、狰狞可怕的伤疤,像一张丑陋的网,网住了一个人所有的尊严、希望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