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笼寒水(1/2)
冲天的水汽盘桓在广州城上空,雨丝密密麻麻地斜织着,将满城街巷楼台渲染成一片迷离。
天与地的界限已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这倾盆大雨已经将天地黏连在了一起。
雨下得越来越大,直下到空气中几乎没有一点缝隙,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地上,砸起四散的水花。
雨幕中,一辆马车碾散团团水洼,车轮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最终,马车在宝芝林门前缓缓停稳,可那隆隆作响的雨声仍未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张举人掀开车帘先一步跳下车,待他撑起油纸伞后,这才小心地搀着吴桐下车。
拄着拐杖的吴桐目光越过伞沿,抬头看向宝芝林的牌匾,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肋下的伤口在阴雨天里隐隐作痛,每行一步都引发深入肺腑的燎痛。
“先生,小心脚下。”
张举人轻声提醒道。
他的官袍下摆早已被雨水濡湿,缎面还溅上了不少泥点,可张举人对此浑然不觉,只顾着眼前的吴桐。
宝芝林的门前,雨水从屋檐边的瓦当间淋下,淅淅沥沥淌成一幕水帘,将匾额上的“宝芝林”
三字遮盖住,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门内,黄飞鸿和陈华顺带着几个伙计,正忙着将一群女子引入屋内。
这些女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瑟缩着挤在一起,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她们栖身之所的医馆。
她们大多穿着肥大的粗布衣服,其中少有衣着合身的,却是穿着永花楼里那身鲜艳的行头,这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倒是格外扎眼。
吴桐的目光扫过这些女子,他看到小菊紧紧拉着张晚棠的手;
看到阿彩正在张罗姐妹们拿好行李;
看到白牡丹虽仍扭着脸,也在偷偷打量宝芝林的匾额......
“她们也到了。”
张举人低声轻叹。
他知道,这只是目前千头万绪中的一件事,而身边的吴先生,此刻心里装着远比这更加沉重的考量。
从伍家大宅出来后,赵振彪主动迎上前来,对吴桐说钦差林大人有请。
当吴桐走进那顶明黄营帐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林则徐略显削瘦,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
“吴先生来了。”
林则徐慢慢转过身来,他对吴桐微微一笑,问道:“从伍家搬出来的东西,想必先生已经见识过了?”
“见识过了。”
吴桐合手行礼,笑着答道:“可谓是蔚为壮观。”
林则徐闻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转身走到案前,手指轻轻叩叩摊在桌上的账册。
“先生所言甚是。”
他喃喃低语道:“可这蔚为壮观的财富,是广州城数十年鸦片流毒,所结出的恶果啊......”
这位钦差大臣顿了顿,目光越过帐帘,望向外面连绵的雨幕,语气又沉了几分:“先生方才在伍家所见的珍宝,不过是这毒瘤恶果表面的一点浮财,真正棘手的病根,另在他处。
说罢,他伸手将账册往吴桐面前推了推,指尖点在一行标注着【英商鸦片存储】
的字迹上:“先生且看,这账册上所记的内容,才是真正令人惊心动魄??”
“根据账册粗略估计,只半年交易的鸦片数量,就比朝廷预估的十年之数还多!”
“广州城抄了这么久,从烟馆花楼里搜出的鸦片,加起来不过几十万斤。”
林则徐的声音比帐外的雷雨还要沉:“由此可见,那些外商才是真正的症结。”
吴桐看向帐内悬挂的广州舆图,广州十三行的位置被红圈层层标出,醒目到扎眼。
“这群外商依托十三行,一边打着合法贸易的旗号,一边把鸦片通过各种渠道,千方百计的售进广州城。”
林大人起身了两步,官袍袖口扫过案上的文书:“更棘手的是,他们有领事裁判权,官府不能轻易动他们,十三行里还有大量洋行买办牵线搭桥,消息灵通得惊人。”
吴桐没有接话,只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航线:从伶仃洋到珠江口,几乎每一条水道,都可能是鸦片走私的路径。
这让他想起伍秉鉴说的“夹缝斡旋”
??
直至此刻,他才真切明白,面前这位在后世看来,最先揭开中国近代史一角的林大人,他所要面对的,何止是简单的大烟贩子,同时还要扯断这些牵扯中外,盘踞多年的利益链条。
这其中的利害,连朝廷都要忌惮三分。
“先生是妙人,合该懂我难处。”
林大人最后叹道:“斩草除根,可这毒根孤悬海外,在那些拿着通商章程当护身符的外商手里,我纵有禁烟之意,也担心此举会引来外交风波。”
帐外的雨,变得更大了,有不少雨水借着帘布被风吹开趁虚而入,靠近入口的地面已经彻底打湿。
“耀祖。”
吴桐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说,那些洋商,此刻正在做什么?”
张举人一愣,没想到吴先生会突然问这个,他挠了挠头:“这......
雨这么大,想必都躲在商馆里吧?
或许......
在核对账目,没准......
在喝酒赌钱?”
吴桐缓缓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落在了珠江畔那些悬挂着异国旗帜的商馆上。
“他们在观望,在计算,在冷笑。”
吴桐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冷冽的穿透力:“他们在谈论,林大人能支撑多久,朝廷的决心能有多坚定。”
“他们更在嘲笑我们即便抄了家,动了十三行的根基,也奈何不了他们停泊在伶仃洋外的趸船......”
“??
那才是真正的鸦片源头!”
张举人心头不由剧烈震动,他只顾着眼前抄家的“辉煌战果”
,未曾想到更深更远的问题。
经吴桐一点,他才骇然发现,原来真正的顽疾和巨兽,仍盘踞在伶仃洋外,毫发未伤,元气未动。
“那......
那该如何是好?”
张举人感到一阵无力:“林大人......
莫非也是束手无策?”
“不,不是束手无策......”
吴桐拄着拐杖,一步步踏上宝芝林的台阶,语气愈发沉重:“是投鼠忌器。”
“那些洋商,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强硬收缴,恐激起兵衅,一旦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放任不管,则禁烟令如一纸空文,天下人都会笑话朝廷雷声大雨点小,日后烟患必将更烈!”
张举人猛地反应过来,说完后又赶紧闭嘴,不敢再做出更多议论。
吴桐深深地看了一眼张举人,他对后者能够想到这点感到欣慰:“正是如此。”
这便是林则徐在帐中向他透露的最大忧虑:缴了广州城的烟土,只是斩断了触手,却并未能伤及那颗远在海外的毒瘤??
而且,这颗毒瘤还受到法规和武力的“保护”
。
进了宝芝林,两人看到前一片混乱,尽管伙计们为了安置那一大堆姑娘已经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可还是有许多的姑娘们不知所措的站在厅里。
隐隐的啜泣,低低的抱怨,混杂在伙计们的呼喝和连绵的雨声里,嗡鸣得令人心燥。
吴桐看到了七妹,后者正扯着大嗓门在和谁说着什么,张举人也看见了忙个不停的自家妹子,当即唤了一声:“晚棠!
快拿些什么热饮来给吴先生喝!
外头太冷了!”
张举人的这声高喊,让场面暂时安静了一下,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了吴桐的身上,这些目光中,有依赖,有期盼,还有些依旧挥之不去的怀疑。
这时,张晚棠端着一碗姜汤快步走来,脸上满是关切:“先生,您脸色不好,快坐下喝碗汤驱驱寒。”
吴桐接过碗,温暖透过瓷壁传来,可他心头的寒意,却难以驱散。
望着这一屋子的“新开端”
和“老问题”
,再想到林则徐那愁眉不展的面容,吴桐重重叹了口气,深感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