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疏水人(1/3)
只见吴桐拄着拐杖,款步走了进来。
他脸色苍白,步履还有些蹒跚,显然是重伤未愈,但一双眼眸十分清亮,看上去精神颇佳。
他走进雅间,对着林则徐和邓廷桢,微微躬身从容一揖:“在下见过林大人邓大人,伤势在身,礼数不周,还望二位大人海涵。”
林则徐与邓廷桢含笑颔首,林则徐虚抬了抬手,说道:“吴先生不必多礼,你身上有伤,快些请坐。”
张举人见了吴桐,更是又惊又喜,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吴先生!
您没事了呀!
您什么时候醒的?!”
他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吴桐放下拐杖,落身坐到他旁边,并未先回答,而是自然而然的伸出手,三指轻轻搭在张举人腕间的关尺之上。
微微闭目感应了片刻,吴桐才温言道:“我这三日,托晚棠姑娘的福,睡得甚是香甜,元气渐复不少,倒是耀祖你啊......”
他睁开眼,笑看着眼前的张举人:“瞧你这脉象,浮紧而玄涩,弦急如张弓,明显是肝郁气滞,心火旺之象,欠休息得很呐,再这般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顶不住。”
这番话鞭辟入里,精准说中了张举人积压许久的委屈。
张举人不禁浑身一垮,有吴桐在这,他仿佛有了主心骨,当着两位一品大员的面,说话也放开了许多,一肚子苦水稀里哗啦全倒了出来: “先生啊!
您是不知道!
我这......
我这官当得,真是焦头烂额透了,比十年寒窗苦读还累人!”
他掰着手指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先说收缴烟土,那些烟馆花楼阳奉阴违,藏匿的花招层出不穷,今日搜出墙壁夹层,明日又见马桶暗格,甚至塞到挑夫的扁担里!”
“底下兵卒看似听令,实则出工不出力,稍有难处就跑回来诉苦。”
他叹了口气:“街坊百姓围着我,有的哭诉烟毒害得家破人亡求我做主,有的抱怨禁烟断了他们跑船运货的生计,千人千口,各执一词,唉………………”
“尤其是那永花楼,最是麻烦!”
他提高了音调:“我有心放那些姑娘们走,可她们竟然全都缩在楼里阻挠办差!
我一片好心,反倒被骂成了驴肝肺!”
说到这,他脸上浮现起困惑神色:“我是真想不明白,为何这利国利民的好事,推行起来居然如此艰难,简直处处是坎,步步是坑!
这官太难做了!”
邓廷桢捋须静静听着,等张举人这通抱怨说完,他才轻轻一笑。
这位两广总督抿了口茶,悠悠接口道:“小张,你现在明白了吧?
这官场中的任何一个位置,无论是九品芝麻官还是封疆大吏,都不是光有一纸任命就能坐得稳的。
见张举人似懂非懂,邓廷也不怪罪,他今日显然心情极佳,颇有提点后辈之意,便说得更通透了些: “你如今就像个乍富小儿,怀抱金砖行于闹市。
你是一张白纸,骤得高位,凭什么让人信服?”
“你看看你手下的人,都是积年的老吏、本地的兵卒,哪个背后没有几分仰仗?
他们有人是地头蛇,熟知本地情弊;
有人是混江龙,手握特殊资源....
……盘根错节的很。”
“底层兵卒小吏最是人精,他们都不需要多说,只消看你办一两件事情,就能把你的能耐摸个八九不离十。”
“你自身若无过硬的本事,背后若无大人物为你撑腰,只空有个‘督办’名头,凭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所用?
听你调遣?”
张举人沉默下去,额头渗出细汗。
这番话像一把刀子,替他在窗户纸上捅了个窟窿,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窥见,官场表层下的暗流汹涌。
林则徐神色肃然,补充道:“邓大人所言极是,我破格用你,一是念你迷途知返,又身兼举人功名;
二也是想看看你的行政之能。”
“可你会错了意。”
林则徐摇摇头:“行政并非让你事必躬亲,而是要看你能不能在这复杂局面中,厘清脉络,拉拢分化,将铁板一块的地方势力,慢慢转化为能为己所用的力量。”
“我且问你??”
“哪些人是埋头做事的实干派,可以倚为臂助?”
“哪些人是手握资源的实力派,需要小心周旋,善加利用?”
“哪些又是只会溜须拍马的清谈客,须得警惕远离?”
说到此处,林则徐与邓廷敛去笑意,换上正色,语重心长如同训导自家子侄般说道:“此间蕴含的处世之道为官之学,远比圣贤书中的微言大义,更为深奥。”
张举人听得心潮起伏,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晚生......
晚生愚钝,要学的实在是太多了。”
“知道要学,就不算晚。”
吴桐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两位大人,又落回张举人身上,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 “两位大人今日肯来太白楼,不是真应了你‘张举人’的帖子,而是借这机会点拨你,他们若是不爱护你,大可等你碰了钉子,再回去依律领罚,何必费这功夫?”
此言一出,林则徐与邓廷交换了一个眼神,目中皆有讶异激赏之色。
邓廷桢更是抚掌轻笑:“果然是个妙人,没想到吴先生一介郎中,也深谙这官场三昧????
不错,若非存了栽培之意,今日我等又何必来此?”
吴桐谦逊的微微欠身,随即转向张举人,话锋引回现实困境:“耀祖,你才说在永花楼碰了钉子,可是那些姑娘们堵门不出,声言若强行驱赶,就以死相逼?”
“正是如此!”
张举人连忙点头,“先生如何得知?
她们说什么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这永花楼就是我们的棺材’!
软硬不吃,我实在没办法了,道理根本说不通......”
吴桐抬手,温和的打断了他:“你不必细说,你的难处,我能想象得到。”
他目光沉静,循循善诱道:“医事如医人,有道是‘通则不痛,痛则不通。
凡有淤塞之处,必有胀痛。”
“你感觉事事不顺,处处碰壁,正说明你用的方法,未能疏通症结,一味强攻硬取,非但无效,反可能激起更大的反抗,最终酿成惨剧。”
“毕竟......”
他眸中精光一闪:“堵,不如疏。”
张举人如聆梵音,却又百思不得其法,急忙躬身请教:“先生教我!
这“疏”
的法子,究竟在何处?”
吴桐看着他,蓦然一笑,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官服,又正了正头上的红顶戴。
“要我说啊,问题的根源,多半就出在你这一身顶戴袍服上。”
吴桐打量着他,慢条斯理说道。
“我这身官服?”
张举人一愣,满脸不解。
“正是。”
吴桐语气笃定:“你穿着这身官服去,代表的是官府,是王法,是来查封驱离的。”
“她们多年来受尽欺压,早成惊弓之鸟,你一亮这身打扮,在她们眼中,与以往那些来敲诈勒索、强取豪夺的差役并无不同,甚至更可怕??
因为你要端掉她们唯一的容身之所,她们如何能不拼死抵抗?”
吴桐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含笑不语的林邓二人,继续道:“既然如此,不妨换一种她们更能接受的身份去谈,这一遭,我来替你走走,如何?”
张举人彻底怔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而他身后的林则徐与邓廷桢,早已相视一笑,眼中尽是了然与期待。
林则徐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随即放下: “准。”
一字落下,雅间内似有新风拂过。
时间很快来到正午......
永花楼外,太阳毒辣辣的炙烤着白地,把地上蒸得直冒土气。
永花楼内,静悄悄的。
昔日香风弥漫的大堂,如今只剩下窒息的空寂。
几个姑娘有气无力的围坐在见底的米缸旁,一个小丫鬟拿着葫芦瓢,徒劳刮着缸壁,发出刺耳的“沙沙”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