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6/13)
陈家洛接着道:“两人 僵住了不说话。
不久有一个贼进来,把他们家里的财物都拿了。
夫妇俩因有约在先,眼睁睁 的瞧着不说话。
那贼见他们如此,大了胆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
丈夫仍然不理。
妻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贼人拿了财物逃走了。
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输啦,饼归我 吃。
’”
天虹禅师本来就知这故事,但听到此处,也不禁微笑。
陈家洛道:“为了一点小小 的安闲享乐,反而忘却了大苦。
为了口腹之欲,却不理会贼子抢己财物,侵犯自己亲人。
佛 家当普渡众生,不能忍心专顾一己。”
天虹叹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人之所滞,滞在 未有。
若托心本无,异想便息。”
陈家洛道:“众生方大苦难。
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纣 以残害为性,岂能由其适性逍遥?”
天虹知他热心世务,决意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 说道:“陈当家的满腔热血,可敬可佩。
老衲再问一事,就请自便。”
陈家洛道:“请老禅 师指点迷津。”
天虹道:“从前有个老婆婆,卧在树下休息,忽有大熊要来吃她。
老婆婆绕树奔逃,大 熊伸掌至树后抓拿,老婆婆乘机把大熊两只前掌捺在树干之上,熊就不能动了,但老婆婆也 不敢放手。
后来有一人经过,老婆婆请他帮忙,一同杀熊分肉。
那人信了,按住熊掌。
老婆 婆脱身远逃,那人反而为熊所困,无法脱身。”
陈家洛知他寓意,说道:“救人危难,奋不 顾身,虽受牵累,终无所悔。”
天虹拂尘一举,道:“请进吧。”
陈家洛跨下禅床,躬身行礼,说道:“弟子擅闯重 地,方丈恕罪。”
天虹点了点头。
陈家洛转身入内,只听身后数声微微叹息之声。
转过长 廊,来到一座殿堂,殿中点着两支巨烛,微微摇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柜,柜上贴着黄纸 标签。
他拿了烛台,一路找去,找到了“天”
字辈的木柜,打开柜门,见有三个黄布包袱, 左首一个包袱上朱笔写着“于万亭”
三字,不觉手一晃动,数滴烛油溅了出来,当下镇慑心 神,轻轻将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开来。
包中是一件绣花的男人背心,还有一件撕烂了的白布女衣,上面点点斑斑,似乎都是血 迹,年深日久,早已变黑,此外便是一个黄纸大折。
陈家洛打开折子,登时心中酸痛,上面 写的正是他义父的笔迹。
陈家洛从头读起:“福建莆田少林寺院门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辈俗家弟子于万亭带罪敬 白。
弟子出身农家,自幼贫苦,从小与左邻徐家女儿潮生相识,两人年长后甚相亲爱……”
陈家洛读到这里,心中突突乱跳,想道:“难道义父犯规之事和我姆妈有关?”
再看下去: “……我二人后来私订终身,约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
先父过世后,连年天 旱,田中没有收成,弟子出外谋生,蒙恩师慈悲,收在座下。
缴上绣花背心,乃弟子离乡时 徐女所赠。”
陈家洛越看越是惊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学堂奥,即便下山,只因挂念徐女 恩情,尘缘不能割舍,待归故乡,惊悉徐女之父竟已将女嫁于当地豪族陈门。
弟子伤痛之 际,夜入陈府探视。
仗师门所授武艺,为一己私情而擅闯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
及后徐女 随夫移居都门,弟子恋念不舍,三年后复去探望,是夜适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儿,纷纭之 中,弟子仅在窗外张望数眼。
四日后弟子重去,徐女神色仓皇,告以所生之子已为四皇子胤 祯掉去,归还者竟为一女。
未及竟谈,楼外突来雍邸血滴子四人,皆为高手,显为胤祯派来 视察者,想是陈府如有人泄露机密,即杀之灭口。
弟子惊而逃逸,为其追及,激战中弟子额 间中刀受伤,拚死尽杀血滴子,回楼晕倒。
徐女以内衣为弟子裹伤。
所呈血衣,即为该物。
弟子预闻皇室机密,显露少林武功,为师门惹祸,此所犯戒律二也。”
陈家洛读到这里,拿 着母亲的旧衣,不禁泪如泉涌,过了一会,再读下去:“……此后十余年间,弟子虽在北 京,但潜心武学,不敢再与徐女会面。
及至雍正暴毙,乾隆接位。
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 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阴险狠毒,预遣刺客加害徐女灭口,故当夜又入陈府,藏于徐女室 内。
是夜果来刺客两人,皆为弟子所杀,并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遗旨,现一并呈上。”
陈家洛 翻到最后,果见黄折末端粘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如朕大归之时,陈世倌及其妻徐氏未 死,速杀之。”
正是雍正亲笔,字后盖着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
两字。
陈家洛曾听义父 说起,雍正手下养着一批密探刺客,号称“血滴子”
,专为皇帝干暗杀的勾当。
雍正密令血 滴子杀人,便以“武威”
朱印为记。
心想:“那时义父武功已经极高,两名血滴子自然不是 他敌手,他为了救我姆妈,连我爸爸也无意中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时,我父母决计不 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后。”
再读折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无刺客遣来。
但弟子难以放心,乃化装为佣,在陈府操作贱役,劈柴挑水,共达五年,确知已无后患,方 始离去。
弟子以名门弟子,大胆妄为,若为人知,不免贻羞师门,败坏少林清誉,此弟子所 犯戒律三也。”
陈家洛看到这里,眼前一片模糊,过去种种不解之事:母亲为甚么要自己随 义父出走,母亲为甚么写了给自己的遗书又复烧毁,为甚么母亲去世之后义父即伤心而死, 对母亲遗书上“威逼嫁之陈门”
,“半生伤痛”
等零碎字句,登时全都了然,只觉一股说不 出的滋味,不知是痛心,还是怜惜?
心想义父为了保护姆妈,居然在我家甘操贱役五年之 久,实是情深义重。
其时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数十佣仆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侠。
出了 一会神,拭泪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谨将经过始末,陈于恩师座前,跪求 开恩发落。”
于万亭的供词至此而止,下面是两行朱笔的批文,想是他师父所写的了,文 曰:“于万亭犯三戒律,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宝,则我佛十恶尚恕,岂不恕此乎?
若恋尘 缘,不能具大智慧力斩断情丝,则立即逐出我派。
愿好自为之,善哉善哉!”
折子到这里, 以后就没有文字了。
陈家洛心想:“总是我义父心头放不下我姆妈,不能出家为僧,终于被 革出少林派。
他自知过失在己,因此我师父邀集江湖好汉来给他出头评理,他要一力推 辞。”
这时心里疑团尽解,抬起头来,只见天边晓星初沉,东方已现曙色,于是吹灭烛火, 将各物仍然包入黄布,提了布包,关上柜门,慢慢出院,只见迎面一尊弥勒佛笑容可掬,俯 视着出院之人。
心想:“当年我义父被逐出山门,从戒持院出来之时见到这尊佛像,不知心 里是何滋味?”
一路经过五殿,各殿阒无一人。
出得最后一殿时,周仲英、陆菲青,及红花 会群雄一齐迎上。
众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见他安然无恙,手中提着布包,俱各大喜, 等走近时,却见他神态疲惫,双目红肿,又都感惊异。
陈家洛把经过约略说了,只是于义父 和母亲一段情谊,有关名节,却不明言,又道:“这里的事已经了结,咱们就去找那两名鹰 爪,还要给七哥报仇。”
众人称是。
周仲英陪陈家洛入内向天虹、天镜两位禅师辞行,收拾 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