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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泪2(1/5)

他反复念出北荒诸国的名号,不再是那个与世隔绝的少年,仇恨的火焰缓缓地烧着。

长生想到他孤零的身世,叹了口气,入喉的烈酒已不知滋味。

左格尔走回桌上,豪爽地朝紫颜举碗赔罪,自罚了数碗酒,“是我疏忽,忘了先问两位的喜好,好在这里也有可口素食,能让在下略尽心意。”

卓伊勒像受伤的豹子,紧握双拳,目中流露锥心的恨意。

左格尔斜睨他一眼,并不理会,兀自向紫颜敬酒。

紫颜微觉晕眩,再看长生,已经倒在桌上。

他正想感叹酒的辛烈,不想左格尔神色古怪地指了卓伊勒,怒道:“你筹谋了多久……”

左格尔没来得及说完,手一沉,无力地趴在桌上。

周围有人闹哄哄地在猜拳,无人发现这桌的动静,又或是看到了也自动收回目光,事不关己地继续吃喝。

谁都是方河集偶留泥爪的过客,无意为他人强出头,卓伊勒正因有此自信,才能伺机一击而中。

他飞快地张望四周,从左格尔的腰上搜了把匕首,擎在手中对准紫颜。

紫颜目如秋水,清冽地迎上卓伊勒杀气腾腾的眼。

卓伊勒奇怪地稍一思索,几乎是生气地喝道:“你喝得少,难怪没事!”

“你错了,我就算喝十杯八杯也不会中毒,我身上的‘毒’,只怕比你下在酒里的还重些。”

紫颜静静地说着,像冷眼旁观的路人在陈述事实,“这毒性不是即刻发作,不是能伤人性命的剧毒,你想逃命,不想害人。”

“你最好别多话,听我吩咐,跟我离开这里。”

匕首抵在紫颜的后背,少年不安的喘息细细传来,语气是修饰过的森然阴沉,“我若有事,一定拉你陪葬。”

紫颜淡淡地笑,“你本就不想一个人活下去。”

卓伊勒的瞳孔急速收缩,他用匕首柄敲中紫颜的腰,低吼道:“闭嘴!

你不许再说,安静地跟我出去。”

紫颜望了望昏迷的长生,散下一把银钱,慢慢走出食铺。

卓伊勒紧贴他身后,如影随行,紫颜面带笑容,闲散地浏览沿路货摊,全无被胁迫的烦恼。

两人渐渐往集外走去,卓伊勒始终保持警醒,一点风吹草动,他的目光即如飞矢射去。

有时某个摊主突然大咧咧地招呼两人,卓伊勒就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虎起双眼直直瞪过去。

紫颜一脸闲适,偶尔停下来,捏起一件小玩意,转头叫他看,卓伊勒没好气地甩开,催促紫颜快快赶路。

这情形令少年极度疑惑,他时不时窥探紫颜,然而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背后,找不到任何失意害怕。

即使卓伊勒恶声相向,紫颜依旧笑笑的,待他如多年知交般毫无提防,令他不忍再逼迫。

一个被挟持的人,为什么能无视腰间锋利的刀刃,坐看云起?

卓伊勒无法看透这种从容,甚至有几分怀恨。

他于是有了错觉,思绪时常游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他们如行尸走肉飘荡在陌生的集市。

他的家仍在这冷酷梦境之外,是遥远天边唯一的亮色。

他蓦地低下头,一颗清泪毫无征兆地坠落,撞到硬实的沙土前已凝成薄薄一瓣。

它无声地砸在地上,又轻轻弹起,被卓伊勒一脚踩下,陷在了沙砾缝隙间。

卓伊勒猛地抬头看天,他的眼角没有泪迹,一切恍若一梦。

一滴泪,转瞬而逝是它的宿命,无论烈日或尘土,一眨眼就会消失得了无痕迹。

唯有波鲧族的泪是那样顽强,每滴有如精魄凝聚,有时更能结成滚圆的珠子,宝物般闪烁发光。

他不能玷污这高贵的眼泪,卓伊勒吸了一口气,他们的泪,宁可陷落尘埃也绝不买卖。

就像他自己,哪怕在北荒浩瀚的土地上奔逃亡命,也不要做他人重金豢养的药人。

真到了那一刻,他情愿流血,再不流泪。

像是为抵抗心中的软弱动摇,卓伊勒用力地抿唇屏气,竭力回想起多年累积的恨意。

族人的哀号历历在目,足以令他修炼至冷酷。

视线里渐渐淡出了紫颜柔和的身影,他倔强地想,那个奇异的人不再能撼动他的心神。

缓缓吐出积压的那口气,匕首的柄被他攥得更紧。

红绸绿缎,丝锦流光,两人不觉行到卖衣饰的市里。

紫颜拉住卓伊勒,狡黠地一笑,附耳说道:“喂,你难道不想易容改装么?”

卓伊勒愣神看他,匕首差点刺进他的衣里。

紫颜浑若无事,笑道:“萤火的脚程甚快,万一他返回,或者连家里那只母老虎也来寻我,你恐怕吃不消。

不如我们易了容,安全逃出方河集去。”

他眼里映着织绣的霞光,抚了那些布料流露脉脉柔情。

卓伊勒心下混乱,犹豫着点了点头,紫颜丝毫未觉被动受制,欢天喜地挑衣裳去了。

卓伊勒看着紫颜发愁,该说的话全被抢先说了,他自己仿佛成了被拐带的那个人,在伤神对方下一步的举动。

纷乱的思绪未定,紫颜拎起一件蹙金洒线绣云绸夹袄在他身上比划,妖媚晃眼的鲜丽,衬上卓伊勒棱角分明的脸,分外地俊俏起来。

少年发窘地板脸推开,不要如此绚烂极致的颜色,紫颜便又挑了银红的,为他两腮熨上三分秀气。

“就选这件,很配你。

我要这个。”

卓伊勒看去,见紫颜指了一件华丽之极的两色金凤穿牡丹缎袄,繁花灿烂开满衣上。

他没好气地道:“这么艳,十里外也看得见。”

紫颜失望地点头,“也对。”

慢吞吞拿起一领月白色如意连云的宫绸夹袍,又瞥了那件缎袄几眼,忍痛道:“这就不张扬了罢。”

紫颜付账后,卓伊勒跟他到了集市偏僻一角,避在一根旗杆后换好衣衫。

卓伊勒时有错觉,如童子随主人出外,事事听从紫颜吩咐。

他将匕首塞在靴子里,银红夹袄下粉面温润,敛尽了杀气,已是不识饥寒的富贵少年。

紫颜拍拍他的脸,亲切地笑道:“呀,就算不易容,长生也认不出你了呢。”

卓伊勒又瞪起眼,拼命挤出一股狠劲,前后反差逗得紫颜掩口忍笑。

卓伊勒见他不怕,老大没趣,凶狠的表情松懈下来,萧索地道:“罢了,快些易容完了,等出方河集,我放你回去。”

紫颜从怀中取出一块人皮面具递上。

卓伊勒将信将疑,等面具冰凉贴合着皮肉,自觉成了会变化的妖怪,支吾地问道:“是什么样的?

难……难看吗?”

问完后不安地摸摸脸,又觉话是多余。

从面具的眼洞中看去,紫颜抹了抹脸,就换上一副斯文木讷的面容,唯有一双眼仍是俏的,对望去,怦然地想看多一阵。

卓伊勒越发好奇,周围没有镜子,只能深深地凝视紫颜的瞳孔,依稀看清自己的容颜。

那双黑眸里的人影奇特夸张,变形的眉眼中辨不出端倪,像躲在谁的躯壳里重生。

他收住目光出神地想,如果悄然篡改掉命运,能否少走坎坷前路,躲过难逃的定数?

回过神来,紫颜和蔼地为他挽起头发,用缠金发带束了。

“走吧,再没人能认出你。

出了方河集,我送你到风波岭,那里再往东一百里,有个叫尼卫的小国,或许能找到波鲧族的踪迹。”

卓伊勒摇头,“有生之年,我不想再看到另外一场屠杀。”

紫颜默然,牵了他的手,两人如秋叶飘到内市的边缘。

方河集的内、外市间有砖石垒就的长墙,一道双狮拱立的狮子门伫立在其中。

平素仅有几个零星守卫负责巡逻治安,此时破天荒站了十二个甲胄之士,一对对鹰眼扫射来往的客商,偶尔拦下一两个人盘问。

卓伊勒目光闪动,紫颜低声道:“不怕,不是冲你来的。”

当下言笑晏晏,指向狮子门外的马市问他道,“给你买什么马儿好呢?

纯白的,还是小马?”

卓伊勒惊见紫颜的双瞳绿如春水,换过颜色,声音则是北荒通用土语的腔调,心下叹服,沉声道:“谁说个子小只能骑矮马?

我偏要高头大马!”

紫颜呵呵笑道:“好,依你便是。”

两人谈笑自如,不顾守卫上下打量。

紫颜朝他们略一颔首,悠然踱过狮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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