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 125 章(3/5)
殿里再次变寂静。宫灯的光芒笼罩着大殿,两人的脸庞蒙上了一层半明半暗的光影。
殿外朔风渐起,风夹裹着雪粒,簌簌敲打着窗格。
往年每腊月,兴庆宫和大明宫就会热闹非凡,今晚却出奇的萧瑟。
两人倾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一时都未说话,许久后,蔺承佑终于有了作,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用手掌将其覆桌面上。
“今夜我来,并非来讨解蛊之法,更无意你叙旧,我是奉父王之命给你送一样东西,顺便向你求证几件事。”蔺承佑对着淳安郡王的方向,开口了。
然后,缓缓移开手掌。
蔺承佑的举止此郑重,淳安郡王不禁随着移眼眸。那是一小块笺纸,灯下看着有些皱乱。
笺纸上空无一字,蔺承佑却说:“是严司直在遇害前用胶泥贴靴底的,上面有四个字:岷山严四。”
“ ‘严四’是严司直岷山的一位亲戚。去岁位严四来长安找活计,在严司直中住了一段时日,有一回因喝醉了酒,在一处僻静的巷口冲撞了一位贵人的马车——那位贵人就是你。”
淳安郡王静静听着。
“件事严司直在我面前提过一回,他说你倾身下士,人后表里一,你非但没怪责严四,还令人把他搀扶路边。但是案发前不久,严四再次来长安,一次闲聊时,严司直偶然知当时严四冲撞你之处就是蛾儿巷。那条巷子住着一位扬州的儒商,叫王玖恩,不久之前,我和严司直就已经查此人卢兆安静尘师太是一伙的。
“严四坚称是在蛾儿巷撞见的你,当时那条巷子只住了三户人,严司直由此开始疑心你,那之后,他着手调查卢兆安中途离开英国公府时你是否还在筵席上,尽管做够小心了,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他不敢笃定凶手就是你,又怕留下太明显的线索会被你的手下当场毁弃,只能用极隐晦的方式提醒我。”
蔺承佑摩挲着那张残缺的笺纸,短短四个字,既是物证人证,是一张清晰的“路线图”。事后他顺着查下去,很快摸透了严司直出事前的所有行程,遇害当日,严司直才从英国公府出来,此事管事和下人均可作证。尽管些线索日后不足以用来定罪,但至少明灯一般接下来的办案照亮了方向。
“什么不肯放过严司直?”蔺承佑面无表情。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了那当口,严司直查了什么线索已经无关紧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举事就在七日后,淳安郡王步步营,连圣人会因长安城蓄积大量煞气提前发病都算准了。
郡王身边的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都是无极门的高徒,无极门最善利用邪术窥测天象中的细微征兆,一点,天下任何一道派都望尘莫及。
早在几月前,皓月散人就看出长安城中藏着命中带天煞之人,她预言长安城会有一场大祸事,而圣人的怪病正是因当年的大煞物“女宿”而起,煞气若是继续蓄积,可能会导致皇帝的余毒提前发作。
淳安郡王索性据此定下一个举事计划。盘棋可谓险中求胜,但一旦成了,便可掀天揭。
“你胜券在握,严司直却势单力孤,仅凭那点单薄的证据,他是无法举证你有谋反之心的,既此,何不肯放过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答案了?”淳安郡王笑道,“不杀他,我焉能拖延时日?那晚我故意让严司直在道长眼皮子底下,就是了让你们误以我们急于灭口。”
他不但让人给位严司直服了毒,还取走了他的一魂一魄,不立即严司直做法招魂,连投胎都会丧失资格。那时候清虚子和王妃已经察觉城中有漏洞了,假连夜找寻,很可能会提前找阴冥界的出口,那样他就无法在阴日那晚圣人发作时,利用那口井牵制住道长和王妃了。
假说世上人人都有弱点,那么道长和王妃的弱点就是太讲“道义”。道义同枷锁,会捆住一个人的手脚。他所料,他二人果然心软了。
了给位年轻官员招魂,清虚子光是做法事就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工夫。就是一天一夜,道长错失了封锁狱之门的最佳时机。
“是一场赌局,容不半点闪失。了捱那一日,再多杀几个李司直刘司直又何?”
蔺承佑“注视”着前方,正从前办案时审视每一位涉案罪犯的表情时那样。
可惜一回他眼前只有黑暗,而他的身边,再没有那样一位勤勉负责,书写卷宗时永远找不错处的严大哥了。
蔺承佑心里像 被密密的针扎中一般,猛刺痛。
“他姓严,叫严万春!”他断然打断淳安郡王,“岷山人氏,年二十有八,隆元十三年登进士科,有妻,尚无子。他严万春——不单单只是大理寺的一个小小官员。他就你我一样,有有姓,有血有肉!”
说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淳安郡王怔住了。
蔺承佑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句句震人心弦。
静默半晌,淳安郡王的表情起了微澜,他缓缓抖了抖袍袖,起身环顾四周:“看看宫殿。殿堂再阔大,布置再精巧,不过是座华丽的囚笼,就是失败者的下场。早在我谋事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是条不归路,我告诉:绝不能出半点纰漏。一条人命,换一个稳赢的局面,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怪只怪你和位同僚太亲厚——”
蔺承佑手指微蜷,假严司直他关系平平,淳安郡王难以利用严司直来拖住师公和爷娘。严大哥他关系越亲厚,就越。
蔺承佑闷声低笑起来,笑声起先低不可闻,渐渐有些止不住。
过了好一阵,蔺承佑方勉强止住了笑,然而话声充满讽刺:“亲厚?比上我待皇叔么?”
淳安郡王脚步一顿。
“是。”蔺承佑嘲点头,“换作是旁人,早在树妖在紫云楼作乱时我就会起疑心了。记那晚我在逼问树妖是被何人点化时,它突然被一道怪雷打回了原形,那并非怪雷,而是专用来降妖的光明印,然而当晚因树妖出现,伯父和一众大臣全都及时撤离,留在楼中的只有寥寥数人。我在后楼捉妖时,你在前楼坐镇。我早该想,只有对我了若指掌的人才能一次次成功阻止我查下一步线索。
“胡季真公子出事的那一日,你卢兆安同在英国公府赴宴……耐重前脚出现在玉贞女冠观,你麾下的人马后脚纵入观中……你的手下了混淆视线,逃走时故意绕了好几条巷子,后来查蛾儿巷,点上勉强能解释通,但从那人出现那样快,我就知道他们的窝藏点就在附近,而你的郡王府,玉贞女冠观仅有一墙之隔,当日事态紧急,你了提醒师太莫露出马脚,不不出下策,那是你迄今止露出的最大破绽——
“蛛丝马迹,都因我对你的信任,统统撂下了。”
蔺承佑突然止了声,殿中安静坟,一他此时的心境。信任高山,并非一夕就能铸就。
“记小时候,我不常见皇叔,七岁那年我从马上摔下,是皇叔跑过来接了我一把,当时你才十岁,折了胳膊。从那次起,我就知道我位小皇叔是个好人。”蔺承佑讽刺道,“我竟不知皇叔是何时变心狠手辣的!”
淳安郡王云淡风轻,仿佛些话语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我若是足够心狠手辣。”
他叹道,“早在几月前你着手调查我时就会设法除去你了。
过去一年,你一再坏我的事,我辛苦设局对付彭留在长安的眼线之一庄穆,却被你当场识破庄穆是被人陷害的。
我费尽心思钳制宋俭和郑仆射,你却顺藤摸瓜查出静尘师太就是当年的皓月散人。
我好不容易拿捏住了一心做太子妃的武绮,你却利用她布下陷阱抓住了卢兆安和王媪。
我精心布局,你步步紧逼。
若非屡生波折,我不至于一再损兵折将;若非怕出意外,我又何需利用天间的那股煞气做文章?”
蔺承佑忽而刺声笑了笑:“说武绮,我差点忘了,你算无遗策,连我们的亲事不放过。你该清楚阿麒待你何,可你了日后控制东宫,明知武绮野心勃勃助她成王太子妃。那日你突然在御前说提起娶妻的事,是了逼我尽快求娶滕玉意?”
面对蔺承佑的逼问,淳安郡王负手仰头,那恬淡无愧的神情,仿佛在蔺承佑闲聊常。
“你且想想。”他回头淡然看了眼蔺承佑,“能利用一位应劫者在举事那晚牵绊住成王府和青云观,成事更添几分胜算,那时我们差不多已经确定滕娘子身上带劫,接下来我确认滕娘子在你心目中的份量。结果一试就试出来了,你比我想的还在意她。”
蔺承佑笑了笑,不只愤懑,还有些悲凉之意。
“可果我没猜错,最初你谋算过和滕玉意的亲事。”
空气一默,淳安郡王止步了。
“我过生辰那晚,滕玉意了给我送紫玉鞍特去了西苑的致虚阁,碰巧你在附近,四下里无人,你她相遇,离开的时候你好心提醒她香囊掉了,一幕落在旁人眼里,极容易让人误会,我只当是巧合,但今细想,皇叔你一向聪敏过人,不想被人误会的时候绝不会落人口实,所以当晚,你就是故意的,你想让我误会你滕娘子有私,从此打消对她的念头。”
淳安郡王坦然道:“那一阵我是有过想法,不别的,就她父亲是滕绍,能顺利娶滕玉意,日后我趁乱举事时,滕绍的镇海军很难不我所用。可惜滕娘子不好拿捏,又是应劫之人,知道她频繁招惹邪祟后,我便彻底打消了个念头。阴冥之井一开启,应劫者就是吸引煞物的最大靶子,其费心费力讨好她,何不利用一点做文章?”
蔺承佑心中一刺,再次讽声笑起来:“可惜你千算万算,没能算最终是滕玉意让你功亏一篑。”
那个纵身跳入阴冥之井的身影,是整盘棋局中最大的意外。两人同时一默,窗外雪虐风饕,风声吹窗棱呼啦啦作响,那浩浩的风声,似能吞下天间万物,那一晚魔物作乱时,长安城是样昏天黑。惆惋片刻,淳安郡王长叹道:“世上,最难谋算的是人心……”
声叹息,有遗憾,有惆怅,唯独没有懊悔。
蔺承佑的表情变有些奇怪。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融不化的冰山。
心被伤极点,反而横生出一荒唐感,了确认不是一场梦,他伸出右手,摸索着往前探了探。
“你很恨我爷娘?”滞了片刻,蔺承佑收回手,偏过头,确认淳安郡王所在的位置,“那晚皓月散人事败,你冒着露出破绽的风险派出三十多暗卫抢夺她的魂魄,对一个外人尚且此,可见你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但你偏偏对兄嫂和圣人格外冷酷无情,我记过去几年你一直他们相处甚睦,究竟从何时起你对他们有了么深的恨意?”
淳安郡王依旧在殿中闲散漫步,并无接话之意。
“了崔氏?”
此话一出,淳安郡王宛被人踢了痛处,转过头,露出嘲讽的神色。
“我记崔氏一直被幽禁在南城的旧宅,幼时我因好奇偷偷去看过她,结果还没进门就祖父的手下逮着了,回去后祖父呵斥了我一顿——”
淳安郡王目光一冷,骤然打断蔺承佑:“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短短一瞬间,他冷峻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是皎皎之子,我是暮夜微行,些年发生过什么事,你知道几件?”淳安郡王嘲讽道,“说起你七岁堕马,你倒是记我和你同时受伤,但你恐怕不知道,我养伤那段时日,过来探望我的只有你爷娘。你的祖父,就是我的父王,从头尾没来看过我一眼。”
蔺承佑的话语就像一把利刃,一下子剖开了郡王身上包裹多年的层层伪装,他依旧伫立在原,但整个人就暗藏着惊涛骇浪的湖,再无法维持平静的表象。
他冷笑:“你只知幼时甚少见我,可知道我两岁那年就被父王扔了别院中?在你们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乳娘和下人。
“我就像父王心中一个耻辱的痕迹,被他远远扔开了。
他从不来看我,不许我去澜王府给他请安。
除了逢年过节,不许我外面走。
你和太子在崇文馆启蒙念书时,我连国子监的大门在何处都不知道,父王了少我碰面,只延请诸位师别院我授课。
那时我年幼,不懂父王何突然此厌憎我,大了我才明白,一切是因我母亲犯了错。
父王了顾全皇室的颜面不肯休她,只将她常年幽禁在另一处。
我想去探望母亲,却连大门都进不去。
我去求我的长兄帮忙,长兄却袖手旁观。”
说此处,他阴冷回望蔺承佑:“就是所谓的亲情?比水还淡,比冰还冷。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父亲满口假仁假义,实则冷酷无情!”
说来真讽刺,第一回带他去探望母亲的,是两个大恶人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他们了躲避朝廷的追捕闯入了那座别院,一躲就是数月,数月后的某一晚,小敏郎循声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皓月和文清当时很惊讶,说孩子是他们见过的耳力最佳之人,他们哪知道,那是因他寂寞时只能一个人调琴弄乐,久而久之,耳力然比常人敏锐多。世人都说他识音断律的本领天下第一,殊不知那是多少个独处的夜晚练就的。
“我在别院中长六岁,平生头一遭交了朋友。”淳安郡王嘲说,“文清和皓月了活下去,变着法子讨好我。我武功,我道术,还我何在人前掩藏的武功和内力,知我想见我母亲,就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半夜带我□□出去。世人都说他们是无恶不作的大恶人,可在我心里,他们比你父亲样的‘善人’忠义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