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代的尘埃(2/2)
自行车后座两边挂着两个大竹筐,里面装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看着沉甸甸的,把车轱辘都压得有点弯。
车把手上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铁铃铛,还有个拨浪鼓,鼓面都破了,露出里面的木芯。
王大爷的出现,像颗石子投进林凡心里的死湖,瞬间溅起了水花,连带着沉下去的希望,都跟着晃了晃。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眼睛紧紧跟着那个身影,连眨眼都忘了,生怕这画面是自己想出来的幻觉。
王大爷看样子常来这村,熟得很。
他不紧不慢地蹬着车,遇到有人在家门口坐着,就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铃铛上的灰,摇两下,再扯着嗓子喊两句。
那吆喝声不高,却带着股特别的调子,能让人一下子就听明白。
几个孩子立马从路边跑了过来,围着自行车转圈圈,眼里亮闪闪的 —— 不是想看那些废品,是盯着筐里那些能换的东西: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一小包一小包的针线,还有偶尔能见到的、用粗纸包着的麦芽糖。
一个妇人从院里走出来,手里捏着几根晒干的鸡毛,还有一小卷破塑料布,边角都磨毛了,看样子是攒了好久。
她走到王大爷跟前,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跟他讨价还价,想多换点东西。
最后换走了两根绣花针,还有一小块水果糖,糖纸都磨得看不清颜色了。
妇人脸上露出点难得的笑,小心地把针别在衣襟内侧的布兜里,又把糖揣进外衫口袋,用手按了按,大概是要留给孩子吃。
又有个老汉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摔掉了把手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黑铁,缸底还有个小破洞。
王大爷接过来,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扔进身边的竹筐里,然后从另一个筐里拿出几块用粗草纸包着的麦芽糖,黑乎乎的,还沾着点灰,递了过去。
老汉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接过糖揣进怀里,慢慢往回走,走两步还回头看一眼,像是怕糖被人抢了似的。
林凡就站在不远处的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得仔细极了。
看王大爷怎么跟人说话,怎么用手掂量那些 “破烂”
的重量,怎么根据东西的好坏定价;看他筐里收的都是些啥 —— 废纸、破布、烂铁皮、旧塑料瓶、碎玻璃、断了腿的瓷碗…… 大多看起来都一文不值,扔在路边都没人捡。
他也看那些村民,拿出这些 “垃圾”
时,脸上没多少不好意思,反而是一种 “物尽其用”
的坦然,甚至因为换到了需要的小物件,眼里还透着点满足,好像完成了件重要的事。
这一刻,“收废品”
不再是脑子里一个模糊的想法,而是变成了真真切切的画面 —— 有点粗粝,有点寒酸,却很实在,实实在在能换来东西,能解决眼下的小麻烦。
他的心又热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烧着了,连手脚都跟着有点发颤。
这条路是真的能走!
虽然看着卑微,干着辛苦,可它能转起来!
能把别人眼里没用的东西,变成有用的针、线、糖;能让那些被扔在角落里的 “破烂”
,换回来能解燃眉之急的东西,甚至是能让孩子甜一下嘴的小欢喜!
王大爷收完这条巷子,又摇着铃铛,慢悠悠地往另一片房子蹬去。
孩子们追着自行车跑了一段,直到看不见车影,才恋恋不舍地散开,嘴里还在讨论着谁换了糖,谁换了针。
林凡还站在原地,眼睛亮得很,像有光在里面闪。
王大爷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还有筐里那些不起眼的 “破烂”
,好像给他灰蒙蒙的前路,照进了一束光 —— 不算亮,却足够让他看清脚下的路。
之前的犹豫和担心还在,比如怎么凑工具,怎么跟家人说,怎么面对村里人的眼光,可这些都已经被一股更硬的决心压下去了。
比起一家人饿肚子的苦,比起看着家人被穷日子熬得没了盼头,这些困难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扁担箩筐?
可以找邻居家借,实在不行,就自己用树枝和麻绳编个简陋的筐,总能凑出来;启动资金?
家里那点钱动不得,可他能先不用钱,用 “以物易物”
的法子 —— 比如用家里的旧东西换别人的废品,再拿着废品去换糖、换针,慢慢攒;面子?
家人的反对?
在能活下去、能改变命运的决心面前,这些都能扛过去,大不了多跟家人说说,让他们明白这不是瞎胡闹,是能挣到东西的正经营生。
他猛地想起院里那堆 “破烂”
—— 几个破陶碗、几根锈铁丝、一捆旧报纸,那不就是现成的、不用花钱的 “第一批货”
吗?
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里喊,喊得他心都跳快了,连血液都跟着热了起来: 就这么干!
就从收废品开始!
这是眼下唯一能走通的路!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大步往家走。
脚步虽然还有点虚,毕竟刚退烧没几天,可每一步都踩得实,带着以前没有的坚定,连腰杆都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可就在他快走到院门口,手都快碰到那扇吱呀响的木门,准备冲进去收拾那堆 “破烂”
时,却突然停住了脚,连呼吸都跟着顿了。
院子里,奶奶正跟一个人说话。
不是父亲 —— 父亲还在地里上工,要到中午才回来。
是个穿着蓝色涤卡上衣的中年男人,衣服看着比村里人的体面些,没有补丁,领口也系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点灰都没有 —— 是生产队的会计,赵有财。
赵有财手里拿着个蓝色封皮的小本本,眉头皱着,脸色不太好看,正对着奶奶说着什么,嘴一张一合,语气听起来有点急。
奶奶佝偻着背,头低得快碰到胸口,脸上满是窘迫,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摆手,像是在求情,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透着股说不出的为难。
林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被什么重东西砸了一下,连带着刚热起来的血,都跟着凉了半截。
赵会计怎么会来?
他这个时候来家里,还拿着账本,是为了什么?
难道…… 是队里又要催缴什么钱?
还是家里之前欠队里的工分,要清算?
他刚刚燃起来的那点雄心,还有对未来的盼头,瞬间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意外,蒙上了一层阴影,连那束刚照进来的光,都好像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