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鹿鼎记(4)(1/2)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
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
当下便将此计说了出来。
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
程维藩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再送程维藩一笔厚礼。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一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使将出去。
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学政衙门和湖州知府衙门。
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
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
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
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禀:“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
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
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然一部也觅不到。
他穷愁潦倒,只得废然还乡。
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原版。
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手头银钱无多,买不起,只好偷。
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
那通政司的批驳更加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
原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异乡。
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
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军机处的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此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
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清朝的开国功臣。
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辅政。
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操于他一人之手。
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
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
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
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客店中偷来的那部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浙江查究。
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
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
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
江南中产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
,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
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
李令皙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
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
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
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处斩。
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
,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
,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
这一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钉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
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
工役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
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
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
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
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
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
本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
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痛苦,方才处死。
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
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
却见上谕中有一句道:“查继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究。”
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
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
倒要请教。”
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与先前大不相同。
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
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
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
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
(《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中物色,未可得也。”
)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越下越大。
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
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请进来喝一杯如何?”
那乞丐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