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0章 雪山飞狐(37)(1/2)
李文秀大叫一声:“啊哟!”
她跟父母学过两年武功,见计老人中刀,纵身而上,两个小拳头便往丁同背心腰眼里打去。
便在此时,计老人左手一个肘捶回撞,捶中了丁同心口,这一捶力道极猛,丁同低哼一声,身子软软垂下,委顿在地,口中喷血,便没气了。
李文秀颤声道:“爷爷,你……你背上有刀子……”
计老人见她泪光莹然,心想:“这女孩儿心地倒好。”
李文秀又道:“爷爷,你的伤……我给你把刀子拔下来吧?”
说着伸手去握刀柄。
计老人脸色一沉,怒道:“你别管我。”
扶着桌子,身子晃了几晃,颤巍巍走向内室,啪的一声,关上了板门。
李文秀见他突然发怒,心中害怕,又见丁同在地下蜷缩成一团,只怕他起来加害自己,越想越怕,只想飞奔出外,但想起计老人身受重伤,没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门外,轻拍几下,听得室中没半点声音,叫道:“爷爷,爷爷,你痛吗?”
只听得计老人粗声道:“走开,走开!
别来吵我!”
这声音和他原来慈和的说话大不相同,李文秀吓得不敢再说,怔怔坐在地下,抱着头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忽然呀的一声,室门打开,一只手抚摸她头发,低声道:“别哭,别哭,爷爷的伤不碍事。”
手势和语音都甚温柔。
李文秀抬起头来,见计老人脸带微笑,心中一喜,登时破涕为笑。
计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么?”
李文秀把头藏在他怀里。
从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亲情温暖。
计老人皱起眉头,打量丁同的尸身,心想:“他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忽下毒手?”
李文秀挂怀关心,轻声问道:“爷爷,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这时计老人已换过一件长袍,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他听李文秀重提此事,似乎适才给刺了这一刀实为奇耻大辱,脸上又现恼怒,粗声道:“你啰唆什么?”
听得屋外那白马嘘溜溜一声长嘶,略一沉吟,到屋后柴房中提了一桶黄色染料出来。
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涂染记号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杂,虽经风霜,亦不脱落。
他牵过白马,用刷子自头至尾都刷上了黄色,又到哈萨克人的帐篷之中,讨了一套哈萨克男孩的旧衣服来,叫李文秀换上了。
李文秀很聪明,说道:“爷爷,你要那些恶人认不出我,是不是?”
计老人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爷爷老了。
唉,刚才竟给他刺了一刀。”
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文秀却不敢接口了。
计老人埋了丁同的尸体,又宰了他乘来的坐骑,马皮、鞍镫、蹄铁也都埋了,没留下丝毫痕迹,然后坐在大门口,拿着一柄长刀在磨刀石上不住磨砺。
他这番功夫果然没白做,就在当天晚上,霍元龙和陈达海所率领的豪客,冲进了这片绿洲,大肆掳掠。
这一带素来没盗匪,哈萨克人虽勇武善战,但事先全没防备,族中精壮男子又刚好大举在北边猎杀为害牛羊的狼群,在帐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妇孺,竟给这批来自中原的豪客攻了个措手不及。
七名哈萨克男子遭杀,五名妇女给掳了去。
这群豪客也曾闯进计老人的茅屋里,但谁也没对一个老人、一个哈萨克孩子起疑。
李文秀满脸泥污,躲在屋角落中,谁也没留意到她眼中闪耀着仇恨和悲哀的光芒。
她却看得清清楚楚,父亲的佩刀悬在霍元龙腰间,母亲的金银小剑插在陈达海腰带之中。
这是她父母决不离身的兵刃,她年纪虽小,却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萨克的男子们从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来了,当即聚集了队伍,去找这批汉人强盗报仇。
但在茫茫大漠之中,却已失却了他们的踪迹,只找到了那五个遭掳去的妇女。
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给脱光了,惨死在大漠之上。
他们也找到了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带了回来。
李文秀扑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
一个粗暴的哈萨克人提起穿着皮靴的大脚,重重踢了她一脚,粗声骂道:“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计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这个哈萨克人争闹。
李文秀小小心灵之中,只是想:“为什么恶人这么多?
谁都来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从睡梦中哭醒了,一睁开眼,只见床沿上坐着一个人。
她惊呼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计老人凝望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神情温柔,抚摸她头发,说道:“别怕,别怕,是爷爷。”
李文秀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流了下来,伏在计老人怀里,把他衣襟全哭湿了。
计老人道:“孩子,你没了爹娘,就当我是你亲爷爷,跟我住在一起。
爷爷会好好照料你。”
李文秀哭着点头,想起了那些杀害爸爸妈妈的恶人,又想起踢了她一脚的那个凶恶的哈萨克汉子。
这一脚踢得好重,令她腰里肿起了一大块,她不禁又问:“为什么谁都来欺侮我?
我又没做坏事?”
计老人叹口气,说道:“这世界上给人欺侮的,总是那些没做坏事的好人。”
他从瓦壶里倒了一碗热奶茶,瞧着她喝下了,又给她拢好被窝,说道:“秀儿,那个踢了你一脚的,叫做苏鲁克。
他也是个正直的好人。”
李文秀睁着圆圆的眼珠,很是奇怪,问道:“他……他是好人么?”
计老人点头道:“不错,他是好人。
他跟你一样,一天之中死了两个最亲爱的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大儿子。
都是给那批恶人强盗害死的。
他只道汉人都是坏人。
他用哈萨克话骂你,说你是‘真主降罚的强盗汉人’。
你别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实在跟你一模一样。
不,他年纪大了,心里的悲痛,可比你更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听着,她本来也没怎么恨这个满脸胡子的哈萨克人,只是见了他凶狠的模样很害怕,这时忽然想起,那个大胡子双眼之中满含着眼泪,只差没掉下来。
她不懂计老人说的,为什么大人的悲痛会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对这个大胡子却不自禁的生了同情,觉得他也很可怜。
窗外传进来一阵奇妙的宛转的鸟鸣,声音很远,但听得很清楚,又甜美,又凄凉,便像一个少女在唱着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侧耳听着,鸣歌之声渐渐远去,终于低微得听不见了。
她悲痛的心灵中得到了一丝安慰,呆呆出了一会神,低声道:“爷爷,这鸟儿唱得真好听。”
计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听!
那是天铃鸟,鸟儿的歌声像是天上的银铃。
这鸟儿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觉。
有人说,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之后变的。
又有些哈萨克人说,这是草原上一个最美丽、最会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后变的。
她的情郎不爱她了,她伤心死的。”
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丽,又最会唱歌,为什么不爱她了?”
计老人出了一会神,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世界上有许多事,你小孩子不懂的。”
这时候,远处草原上的天铃鸟又唱起歌来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甜蜜,又凄凉。
就这样,李文秀住在计老人家里,帮他牧羊煮饭,两个人就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
晚上,李文秀有时候从梦中醒来,听着天铃鸟的歌唱,又在天铃鸟的歌声中回到梦里。
她梦中有江南的杨柳和桃花,爸爸的怀抱,妈妈的笑脸……过了秋天,过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静静过着日子,她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
计老人会酿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萨克的男人就最爱喝又香又烈的美酒。
计老人会医牛羊马匹的疾病,哈萨克人那些受了重伤、生了重病的牲口,说什么也治不好,往往就让他治好了。
牛羊马匹是哈萨克人的性命,他们虽不喜欢汉人,却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来换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请了他去给牲口治伤治病。
哈萨克人的帐篷在草原上东西南北的迁移。
计老人通常不跟着他们迁移,多半留在绿洲中自己的茅屋里,等着他们回来。
他只养少少几头牛、十几头羊,用不着经常迁游,追逐水草。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听到了天铃鸟的歌声,只是它越唱越远,隐隐约约地,随着风声飘来了一些,跟着又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