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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八章 缑山鹤飞(八)(4/5)

读卷官评判还是相对公正的,而掌握着最终名次裁决权的皇帝却可能受到诸多影响,太祖就曾因为一个梦而重新决定了一甲的排名,建文帝曾因状元相貌欠佳而调为榜眼,而成祖曾因榜眼名字比状元名字好而将两人调换了名次,还有一次给一位状元公改过名字,导致这位在金殿唱名时候不知道喊的是自己……

更有许多探花,是取年少俊美者为止。

种种轶事,旁人听了是个乐子,在利益相关人听来则非常不妙了。

面对“任性”的皇帝,贡士们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当今,也是位出了名的“任性”皇帝。

殿试这日,沈瑞知道策问题目便想笑了。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便是肠子打结,也要强板着一张脸罢了。

这是小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殿试策问,题目也极具他个人特色,同时也能在这题目上看出被阁老们润色过的痕迹。

比如这句“朕自嗣位以来,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训是式……”,就让沈瑞在肚子里笑了半天。

而小皇帝问,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切?不知今日所当法,何者为先?

沈瑞也心里叹气,小皇帝骨子里一直是个激进派,一心向往如太祖成祖那样成就一番伟业,他不喜墨守成规,他想求新图变。

而他沈瑞,亦想图变!

沈瑞略一沉吟,便下定决心,提笔在草纸上疾书起来。

两日后,弘德殿

明初规定殿试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而自弘治三年起宽限到四日发榜。

这日,读卷官们将分好等的卷子送来了弘德殿,被赐座赐茶,乖乖等着小皇帝批阅。

小皇帝则歪在龙椅上,还翘个二郎腿,抱着读卷官呈上来的卷纸就如看话本子一般,边看还边挑眉努嘴小声嘀咕。

“这文章倒是花团锦簇,可是未免太空了。字倒是好的,你们不会是看着字定的吧?”

“这篇简直是老夫子说教,没有半分新意。朝臣就够老够四平八稳的了,还要选更老气横秋的人上来?”

“刚想着是选字好的,这就来个,哎,这手字,还不如朕呢,也选上来吗?”

下面的大臣们岁数都不小了,有半数没听清他说的什么,见他没高声唤人,也就闷头喝茶。而另半数,假装没听清他说的什么,继续喝茶喝茶喝茶。

刘瑾拿过小皇帝刚刚撇在一旁的卷纸,陪笑极小声回了句,“万岁爷,这个,是焦阁老的公子。”

他声音忽然高了些,道:“奴婢方才也跟着万岁爷看了几眼,觉得……焦公子字么,比不得书法大家,这文章还是立意高远的……定为一甲也不为过。”

他眼睛往下一扫,焦芳如老僧入定,好似没听着。

而王鏊、李等几个焦党则是抬起头来,微微点头。

寿哥笑了一笑,却没接茬,而是饶有兴致的问李道:“李爱卿,令公子的卷纸呢?”

李忙起身回道:“犬子会试只得五十三名,殿试对策文章平平,此次排在六十一名,不敢呈上来虚耗圣上光阴,耽搁圣上要事。”

他话一出口,就有几道目光射来,等他全说完了,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他儿子会试排在五十三是文章平平,可焦黄中会试排在一百开外了!

李一时懊恼起来,也不敢去看焦阁老了,张了张嘴,想补救一下,可这会儿,夸什么呢……

亏得他与焦芳相交多年,知道焦家事情,忙咳嗽一声,补救道:“犬子自幼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心胸眼界皆不开阔,而焦公子却是在多处书院求学,心中大有沟壑,远非犬子能比。臣读过焦公子文章,也认为……可为一甲。”

焦芳这才撂下眼皮来,不再瞧他。

而李东阳脸上的肉微微抽动两下,却也没说话,眼角余光只看杨廷和。

杨廷和就只瞧着手中茶盏,好像事事与己无关。

寿哥却笑道:“这样么。朕觉得,杨爱卿的公子与东床快婿的文章,是极好的,皆可为一甲。”

“皇上!”这一次李东阳、王华、焦芳、王鏊四个阁臣竟然齐齐发声反对。

焦芳、王鏊两个反对寿哥自然知道,他好奇的是为何李东阳和王华也反对,这两个人,一个是李东阳的徒弟,一个是王华的徒孙啊。

莫非……他眯了眯眼睛,李东阳和王华那是自弘治朝就不对付,王华迟迟不能入阁,也有李东阳的手笔。想来,是都想让自己人进,而对方人退吧?

焦芳先一步道:“皇上如此判定,让杨詹事如何自处?”

李东阳、王华一众人又齐齐用眼刀飞焦芳,心中无不暗骂,你儿子三甲的成绩你都敢往一甲里塞,倒问人家儿子女婿优秀光明正大能入一甲的杨廷和如何自处?!

不要脸到极致也就如此了吧。

寿哥嘿嘿笑了两声,却不接话,又挑眉示意旁人再说。

王鏊到底是焦芳多年属下,开口不说杨廷和了,却是与焦芳一脉相承的论调:“唯恐物议沸腾,倒害了他二人。

李东阳的回答没有出乎寿哥意料:“本科老臣本当回避,皇上既许老臣仍为读卷官,老臣便当举贤不避亲,纵观诸贡士文章,仍当以杨慎为首。胡缵宗次之,吕楠再次之。”

通政使王敞见缝插针补了一句,“秦安胡缵宗,高陵吕楠。”

像是补充籍贯,却并不是说给小皇帝听的。

刘瑾一听两人都是陕西人,不由笑眯了眼。

而焦芳则是几乎要捏碎了茶盏。

李东阳并不理会,而是继续道:“沈瑞之文,可入前十,然其行文中,少年意气太过,所对之策多有冒进不妥之处,故也仅止于十。同为少年,莆田戴大宾却比他要更为沉稳踏实,其中几策言之有物,可见留心过民计民生。”

寿哥脸有些沉了下来,沈瑞的文有多对他胃口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以往沈瑞的札子推行下去都有不错的成效,哪里是冒进?!更没不妥!

分明就是这些老家伙拖后腿,就见不得少年人上进,什么都道是冒进!

日日念叨让他在深宫里死读书不要往外头瞧,好由着他们把持朝政。

一时间他甚至觉得,当初不应该留李东阳下来,当让他同刘健谢迁一并致仕才是。

寿哥也不言语,但是一张黑似锅底的脸足以表达一切。

在场诸人也都是心中有数了,好几个人已开始盘算着将沈瑞塞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既不让皇上太不高兴,又不让王华、杨廷和太得意……

寿哥看了一眼王华,面色才有些缓和,指望王华来驳倒李东阳。

王华的话,却是全然出乎了寿哥意料:“皇上,松江沈氏,这一代,已是出过两位状元了。沈家虽累世书香,然则,真的能到一代兄弟三人都为鼎甲的地步吗?老臣也恐物议鼎沸,不止沈家易被诟病,也恐有碍皇上圣誉。”

众人都是一呆,王华这胳膊肘……这是往哪儿拐?

小皇帝的脸也是肉眼可见的又黑下去了,双目圆瞪,充满了怒火。

“朕只知沈瑞文章极好!可为状元!”寿哥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王华目光毫不闪躲,直面小皇帝的怒火,却仍平稳道:“皇上,如今内阁中,只有老臣曾为状元。”

寿哥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王华又缓缓道:“这两届内阁中,除老臣外,只谢阁老为状元,嗯,恰是王阁老(王鏊)这一科。而李阁老、焦阁老那一科的状元,官至侍读学士,卒于成化十六年。前任首辅刘健那一科的状元,官至工部尚书,卒于成化二十三年。”

“皇上,您看,有没有状元之名又如何?”

“皇上爱才之心臣等尽知,然有时盛名也易惹物议。此科时文是要刊印成册天下可见,沈瑞之文,可能让人心服口服?”

“若沈瑞不能服众,他日入仕便会被认定是幸进而受攻讦,更是将陷君上于幸门大开、识人不明之地!”

王华自己,就在先帝有意让其入阁时,被刘健等指为幸进,屡次挡于内阁之外。

“幸进”这词儿,没有人比王华更能领悟其中苦楚。

沈瑞若是沈家第一个状元,也无妨,本身他自童子试以来成绩都十分出彩。

但如若沈氏一族短短十几年里就出了三个状元,必将天下侧目。

尤其沈瑾沈瑞两个,出继也斩不断血亲关系,这是同父的亲兄弟,又只差一科先后获得状元,可能传为佳话,更可能的是成为市井闲话、笑话。

沈家兄弟的许多事会被人挖掘出来,本身有沈源那样一个本生父亲,身上的腌事太多了,他们的故事会变成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成为他日政敌攻讦沈瑞的理由。

更麻烦的是,小皇帝与沈瑞早就相识的事儿也一样会浮出水面。

届时,任凭沈瑞才高八斗,十几年出三状元都是皇上偏爱的铁证,都会被扣上“幸进”二字。

这帽子,一生甩不脱。

寿哥脸色变换,半晌方问:“依卿所见,三甲为何人?沈瑞又当在什么位置?”

王华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李东阳,道:“老臣也以为杨慎文章堪为第一,戴大宾文采斐然,可入三甲。沈瑞前十可入。”

寿哥的目光往下游移,都察院掌院屠道:“臣以为胡缵宗无论文采还是书法都胜一筹,可为榜眼。焦黄中可为二甲头名传胪。”

李立时道:“抡才大典考治国安邦之策,书法文采倒在其次吧?胡缵宗前十已是勉强,前三更取不得。还是焦黄中对策更佳,可为榜眼。”

他心知状元是根本争不上的,能就争榜眼也是不错。

梁储却冷冷道:“李大人,依老臣看,令公子的对策也如会试一般,比之焦公子更佳了五十余名。”

李皮笑肉不笑道:“梁大人抬爱,犬子愧不敢当。”

刘宇的儿子这轮也进了前十,但也知争不上什么,便综合了一下大家的看法,提出了没怎么被攻讦的人选,道:“杨慎可为状元,吕楠可为榜眼,戴大宾可为探花。”

寿哥听他们唧唧歪歪半日,脑仁子都疼了,他拍了拍龙椅,当众人都静下来时,他看着满案的卷纸,翻了又翻,半晌才提了朱笔,先点了杨慎为榜首。

刘瑾拉长声音道:“状元,杨慎。”

此在众人意料之中,且杨慎的文章在糊名时就已得了众读卷官赞赏,评为第一。

众人都紧张的等待着第二的人选。

见寿哥瞧着胡缵宗和吕楠的卷子目光游移不定,刘瑾飞快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两人背景。

他既想网罗人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胡缵宗和吕楠虽都是陕西人,但一思量就想起,胡缵宗是监生,曾受知于李东阳,而吕楠出身正学书院,同李东阳没甚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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