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破碎世界(13)(2/4)
哈立德一边和海勒说话,一边专心致志的注视着成默,当成默说出《远行》时,他低声惊呼,“我的天,雷克茨卡先生竟然要背波特莱尔的诗歌。”
“波特莱尔?”
海勒不解的问,“是谁?”
“法兰西最伟大的现代派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
哈立德激动的说,“他的诗歌棒极了,用语言无法形容,你看过一遍就不会忘记。”
“是吗?”
哈立德压抑住激动,满心期待的说:“你听,你仔细听。”
晚风寂静,吹得篝火猎猎作响,成默深吸了一口蕴含着烟熏味的空气,闭上眼睛,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开始吟诵: “对那喜爱纸牌和版面的儿童, 宇宙不过是他们旺盛的食欲。
啊!
灯光辉映的世界多么伟大!
在回忆的眼中,世界又是那么小。
我们清晨出发,头脑中充满热情, 怀着满心的怨恨和辛酸的欲望, 合着波浪拍击的节奏向前航行, 在那大海之上摇荡着无穷遐想: 有的欣然逃离他那可耻的祖国; 有的厌倦于故乡的恐怖;还有些 迷恋女人眼睛的星士,庆幸能 摆脱拥有迷魂药的魔女喀耳刻。
为了不变成牲畜,他们迷醉于 宇宙、光明以及那赤热的天空; 刺骨的冰,使皮肤晒成古铜色的太阳, 逐渐把人类的吻痕消除干净.......”
(星士:指爱伦·坡短篇《莱吉亚》的主人公,他将莱吉亚的两只美丽的眼睛比作双子座的两颗星,把自己比作虔诚的星士。
喀耳刻:住在埃埃厄岛上的魔女,她让人喝下魔酒,用魔杖一敲,使人变成猪。
参见《俄底修斯之歌》第十歌。
) 成默沉郁的声音化成缱绻绵长的沙乌地音节,在古老的城镇上空飘荡,如同缭绕在凡尘俗世间焚香之烟,高洁又缥缈。
不管在场的酷儿德年轻人听不听的懂诗歌中潜藏的深意,都被这美妙而奇异的词汇拼接所吸引,就像聆听一首乐曲,它说想要表达的内涵反倒是最不吸引人的地方,叫人沉溺的是优美的旋律,动人的字句。
“惊人的旅行者!
我们从你们海一般 深沉的眼中读到多么高贵的故事!
请打开你们秘藏丰富回忆的宝箱, 那里有太空和繁星镶成的宝石。
我们出去旅行,不用船帆和蒸气!
为了使我们囚禁的心灵得到欢悦, 请把你们以地平线为画框的回忆, 描绘在我们画布一样的心坎上。
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见过群星, 见到过波浪,也曾看到过沙滩; 尽管常受冲击,遇到意外灾难, 我们却像在这里一样常感到厌倦。”
念到这首长诗的第三节时,成默的声音变得疲倦切困顿,尽管他的语调依然如戈壁的晚风般寒冷,却不像刚开始那般阴沉晦暗,而是充满了疑问和不解,像是在荒漠中迷途的旅人,无助且彷徨。
“其次还看到什么?
孩子般的头脑!
有些重要的事情我们不能忘记, 我们不须去找,却到处可看见, 沿着从高处到下方的宿命阶梯, 可看到令人厌恶,永生罪恶的场面: 女人是卑贱的奴隶,傲慢而愚蠢, 崇拜自己而不嘲笑,爱自己而不厌弃; 男人是荒淫、贪婪、无情的暴君, 是阴沟的污水,是奴隶中的奴隶; 刽子手是寻欢作乐,殉教者痛哭流涕, 用鲜血当香料作宴会的调味品; 可成为削弱暴君专制权势的毒药, 像鞭打使热心的国民变得愚蠢; 有许多宗教跟我们的信仰相同, 都希望能升天;那一般圣徒, 就像腐化者舒适地躺在鸭绒床上, 从钉板、鬃衣之中寻求着欢乐。
多言唠叨的人类,自恃才高, 今天又回到他们过去的疯狂, 带着狂怒的骂声向高叫: ‘哦,我的同类,我的主,我要诅咒你!
’ 也有不大愚蠢者大胆去爱癫狂, 他们逃出被命运幽禁的队伍, 躺到无边的鸦片烟土中藏身!
——以上就是整个地球的永恒的报告书。”
成默的声音逐渐激昂了起来,就像胸腔里燃烧着篝火,每一段喷薄而出的音节都蕴含着愤怒,他用压抑的声音痛斥着人类,鞭挞着每个人都深藏于内心的丑陋一面。
他的音调越来越高,像是冲锋前鼓舞士气的号角,就连扩音器的电波都随之颤抖,人们的心也跟着轻颤了起来。
“啊,死神,你这位老船长,快起锚!
死神,这国家使我们厌倦,快起航!
虽然天空和大海象墨一样漆黑, 你知道我们心中充满阳光!
请把鸩毒倒给我们,使我们更坚强!
趁激情在胸中燃烧,我们要去 深渊之底潜游,在未知中求新生, 不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
背诵完这首长诗,成默长长的舒了口气,微微向着四面静静伫立的人们稍稍颔首,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听懂他想传达的意思。
他清楚这些没有怎么读过书的酷儿德人大概率不知道波特莱尔是谁,也不一定能听懂诗歌所表达的深层次意思,但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就算你不了解每一句诗文准确的释义,同样能模糊的感觉到作者想要对你说些什么。
他相信伟大的诗歌是灌注满诗人情绪的文字,它能直接击穿大脑,抵达灵魂深处。
总而言之,也许是成默真的念诵的不错,将真实的感情传达给了在场的酷儿德年轻人;也许是他们只是给贵宾一个面子。
反正节目的效果还算不错,在海勒的带头下,人群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哈立德的巴掌尤其用力,手掌都拍红了。
海勒没好气的冲哈立德翻了个白眼,撞了下他的肩膀问:“这首诗说了个什么?
你怎么这么激动?”
海勒亲昵的姿态让哈立德心情雀跃,可他却故作矜持的说道:“《远行》是节选自波特莱尔不朽诗集《恶之花》的最后一个篇章,这部诗集并不是依写作年代先后排序的诗歌合集,而是根据主题和内容分成六个诗组,分别是:忧郁和理想、巴黎风貌、酒、恶之花、反抗、死亡,其中每组都与前后关联。”
“那又怎么了?”
哈立德第一次见海勒穿纱裙的娇媚样子,春心难免荡漾,瞥见海勒那双浑圆动人的眸子,滚动了一下喉咙,认真的解释道,“《远行》是《恶之花》这本诗集的最后一首诗歌。
在前面的篇章,《恶之花》一直在描绘人类因为种种理想、欲望和自身的限制之间的矛盾,陷入带给自己和他人的、循环的苦难。
中间的篇章,波特莱尔又用细腻颓丧的文字写出了现实是如此强大,想要摆脱这样的循环得到终极的解脱,唯有死亡。
但在最后,在《远行》中,波特莱尔笔锋稍转,以不可思议的笔触给看似颓废消极的诗文落下了最后的注解,他奋力呼喊人类要在绝望中奋力抓着一线希望。”
海勒听哈立德这么一说,顿觉站在中间的成默可敬多了,她满意的点了点头,“所以,着首诗很有深意?
不错,不错,没想到雷克茨卡先生还是个挺有心的人。”
哈立德感叹:“不止是有心,还有文化,此情此景没有什么诗比《远行》更能鼓舞人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夸奖,就是词穷,还是读书读少了缘故。”
海勒嗤之以鼻,“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把枪法练的准一些。”
哈立德沉默了须臾,抬眼注视着成默,语气坚定的说道:“有用的,我坚信有用的。”
——————————————————————— 表演完节目,海勒不再纠缠成默和雅典娜,只是煞有介事的表扬了一下成默,便放过了两人。
雅典娜还是没有开口和成默交谈,径直向着营房走去。
成默犹豫了一下,在原地看着雅典娜进了房间,才跟着走到了营房,不过他并没有进屋,而是躲藏在了廊柱的阴影之中。
回廊下荡漾着扰人的晚风,成默感受到了寒意,他退后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这样与冷风的接触面就小了不少。
站在这个位置同样可以清楚的看到客厅里的如豆的油灯在微微摇晃,无所事事的雅典娜撑着下巴隔着玻璃遥望月下的盛装舞会。
她眼眸里跳跃着两簇微茫的火焰,表情却像寒冬般冷漠,像是在观察实验场地里小白鼠活动的生物学家。
如果说纯真而又热切的笑靥代表着青春,那么雅典娜的面孔就是埋葬青春的精美墓碑。
成默默默的凝望着雅典娜的凝望,心想如果要赋予她一段墓志铭,该用如何华美到夸张的字句。
想来想去都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不知怎么,他又想起了谢旻韫。
他那位贞不绝俗的妻子被“上帝之杖”
轰得连片衣角都没有剩下,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已经给她举办了葬礼,而属于她的那块墓碑上是不是记录下了他的名字。
“想必是没有的,不过也无关紧要。”
成默心想。
他扭头,将视线从雅典娜的身上挪向了行至高潮的舞会,又开始幻想假如谢旻韫在这里又会是怎么样一番场景。
他猜谢旻韫一定会讽刺自己只是背首诗歌虚情假意一番,而自己的圣母妻子肯定不仅对处境可怜的酷儿德人充满了同情,还会想办法为酷儿德人做些什么实事。
那么他一定会反唇相讥她在做无用功。
因为他打心眼里觉得一点点帮助对于酷儿德人来说毫无意义,凭个人的力量,在中东这样一个破碎世界里什么也无法改变,不要说个人了,就算是联合国五常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对于人类来说,优胜劣汰弱肉强食固然血腥残酷,却是漫长历史筛选下来的最终法则,任何普世价值都是遮掩这个残忍现实的温情面纱。
成默又想难道谢旻韫不清楚这一点吗?
她必然是清楚的,可她还是会为了她所期待的完美世界而努力,这大概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红色贵族对实现世界大同不悔的信念。
忽然间,他又有些好奇谢旻韫的家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家庭。
正当成默的思绪越飘越远时,舞会也到了快要终结的时刻,最开始表演火绳舞的青年再次站上了舞台,系着火球的绳索被他舞成了华丽的焰火,流光溢彩的火线在空气中挥洒着如雨的光点,如光之喷泉,在黑暗之中美轮美奂。
录音机的沙乌地乐曲肆意流淌,年轻人们扭动腰肢,挥舞着双手,大声欢呼,让成默想起了在西腊海滩上看到过的电音派对现场。
成默心想音乐和舞蹈是全世界年轻人共同的语言,即便在战火纷飞的荒凉戈壁上,也一致无二。
对于他们来说快乐是如此简单,只是可惜自己却已经没有办法能体会到这种简单的快乐了,也不知道这算是幸福还是悲哀?
但不管怎么说,挥洒青春的舞会,即使成默很难融入其中,只要能看到张扬着愉悦的青葱面孔,就如同流连于满园盛放的鲜花之间,能让人的心情放松下来。
这样的心境让成默觉得自己的灵魂愈发苍老,以至于怀疑时间究竟在他心上以怎样的速度流逝。
终于,宣礼塔上的钟声响了起来,这是告诉所有人已经到了九点半,必须得休息的号角。
挥舞着火绳的男青年,停下了手动烟火表演,他将火绳扔进篝火,火焰高高的腾起了一下。
就在这一秒,整个世界仿佛被这个奇迹般的动作点亮,暗色的天空被火光衬的殷红,恍如时间逆转黄昏倒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