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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1/2)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知道我该离开塔希提了。

按照岛上的好客传统,但凡和我有一面之缘的人都会为我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在我离开之前赠送给我。

于是,我收到了一大堆礼物--精致的扇子、用椰子树叶编织的筐子、露兜树叶做成的席……蒂阿瑞送给我三颗小珍珠和她亲手做的三罐番石榴酱。

从惠灵顿开往旧金山的那艘邮船即将起航的时候,蒂阿瑞紧紧抱住了我,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最后,她还给了我一个伤感的离别之吻。

我登上轮船,遥望海面,身后熟悉的风景正在缓缓向后退去,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忧伤。

我仍然能闻到空气中的那股香气,但我知道我离塔希提越来越远。

我可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了。

这个迷人的小岛路过了我的生命,而我又将路过它。

如果将人生的旅程看成是海上航行,那么此时我的生命之船就是在向下一个地点进发。

同时我也能感受到,自己离那块名为死亡的彼岸更近了一步。

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重返伦敦。

我先将手头上的几件急事迅速处理好,然后给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写了一封信,因为我认为她可能很想知道她丈夫最后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大战爆发之前,我们很久都没有再见过面。

因为不知道她现在的住址就没法寄信,我只好查了一下电话簿,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在信上说她现在住在坎普登山,还约了我见面的日期。

到了那一天,我按照约定去拜访她。

她的新家是一所很整齐的小房子。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那时候快六十岁了,然而她的外貌仍然很年轻,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

她的脸形很瘦,皮肤光洁,只有几道皱纹,你很难看出时光刻下的痕迹,会觉得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

她的头发只有少许灰白,梳了一个符合身份的发型。

她穿着一件时髦的黑色长衫。

别人曾经告诉过我,她的姐姐麦克安德鲁太太在丈夫死后没多久也去世了,于是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继承了一笔遗产。

从她现在的住所以及侍女们整洁的外衣,我大概能判断出那笔钱数额不小,起码能支持她过上小康的生活。

侍女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

进了客厅,我看到屋里还有一位客人,我以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向我介绍他的身份,我才知道他叫凡·布施·泰勒,是一位美国人。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之所以约我在这个时候前来,一定和这位来客有关。

“你知道,我们英国人见识不广,这十分可怕。

我必须解释一下,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他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我说:“凡·布施·泰勒先生是美国最有名的评论家。

我不知道你是否读过他的著作,如果尚未读过,那就太不应该了,刚好现在有一个弥补的机会。

泰勒先生正在着手写一些东西,是关于亲爱的查理斯的。

他今天到我这里来,正是为了这件事。”

凡·布施·泰勒先生是个瘦骨嶙峋的人,一颗大脑袋上面没有头发,显得头皮锃光发亮的;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宽宽的脑门下面显得蜡黄而瘦小。

他谈吐得体,谦和有礼,说话略带些新英格兰州口音。

我觉得这个人死气沉沉的,面目呆板,一点儿都不热情,我实在猜不透他怎么会对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产生兴趣。

思特里克兰德去世后,他的太太每每提及他时,语气都显得格外温柔,我暗自在心里发笑。

趁着这两人谈话的时候,我把我们所处的房间扫视了一番,从房间的布置可以看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个十分追逐时尚潮流的人。

现在的客厅里已经丝毫不见旧居的痕迹,那些陈旧的装饰全部都被清理了,原先贴的莫里斯墙纸,还有家具上套的那些简单朴素的印花布全都不见了踪影,就连原先客厅墙壁上的阿伦德尔图片也不见了。

现在的客厅满是斑驳陆离的色彩,我猜想她是不是因为原先在南海岛上那个可怜画家的幻梦才把屋子装饰成了这样。

而接下来,她回应了我的怀疑。

“你的这些靠垫太棒了。”

凡·布施·泰勒先生赞叹道。

“你很喜欢吗?”

她高兴地说,“这些都是巴克斯特设计的,你知道的。”

我看到墙上还有几张画,它们都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代表作的彩色复制品,出自柏林的一家印刷商。

“你在看这些画呢,”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说道,“当然,我没法弄到他的原画,不过有这些复制品也不错。

它们是出版商主动送给我的,在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我。”

“每天都能够欣赏这些画,这是多么大的乐趣啊。”

凡·布施·泰勒先生说。

“没错,它们很有装饰意义。”

“这也是我的观点,”

凡·布施·泰勒先生说,“真正伟大的艺术,都是具有极高的装饰价值的。”

他们看着墙上的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正在哺育孩子的女人,她一丝不挂,旁边还跪着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的手心里盛着一朵花,她要递给一个小孩,但那个小孩并不在意。

在她们的旁边,还有一个满脸皱纹、身材瘦小的老太婆。

我想,这应该是思特里克兰德画的神圣家庭,画中的这些人都是塔拉窝村那所房子的住户,喂奶的女人应该是爱塔,她怀里的婴儿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我很好奇,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否知道这些事。

他们继续交谈起来。

我很佩服凡·布施·泰勒先生,因为他相当老练,总是完美地回避掉令人尴尬的话题,使谈话进展得相当顺利。

我也很佩服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因为她很圆滑,在言谈中暗示了她现在是一个婚姻幸福、家庭美满的人。

过了很久,他们结束了谈话,凡·布施·泰勒先生起身准备告辞。

他礼貌地握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一只手,对她说了一串优美但又冗长的感谢词,便离开了这里。

“我希望你没有厌烦他,”

待凡·布施·泰勒走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我说,“虽然这种事不免让人厌烦,但我认为,既然有人想知道查理斯的事情,特地跑来向我了解情况,我就应该把情况告诉人家。

作为一个天才的遗孀,这么做是应该的吧?”

她看着我,目光很真挚。

我感到很亲切,她的一双眼睛和二十多年前一样。

我简直要怀疑她是在拿我寻开心。

“你的那个打字所现在还在开吗?

我猜应该早就停业了吧?”

我说。

“啊,当然,”

她大方地说,“当年,我开那家打字所纯粹是因为觉得有趣,仅此而已。

后来,我的孩子们都认为我经营它太劳心费神了,就劝我将它转让给别人。

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

我发现,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她那段不光彩的历史。

她曾经和其他女人一样,认为一个正经的女人就是应该依靠别人而活。

后来,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不得不自己养活自己。

“我的家人都在家里,”

她说,“我请你来我家是希望你能和他们聊一聊他们的父亲,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还记得罗伯特吗?

他很快就要领陆军十字勋章了,真是一件高兴的事。”

说完,她就走到门口,示意他们进来。

我看到一个穿卡其服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脖子上系着牧师戴的硬领,身材高大又健壮,很有美感,那双真挚的眼睛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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