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刚来到塔希提岛,我就认识了尼柯尔斯船长。
那天清晨,我在旅馆的天台上享用早餐,他朝我走过来,对我说明了他的身份。
他告诉我,当他得知我对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有兴趣的时候,便主动找来,要跟我聊聊思特里克兰德的事。
这里的居民在这一点上很像英国乡下人,都喜欢和人闲聊。
我不过是找了几个人询问思特里克兰德的画的事情,这件事立刻就被所有人知道了。
我礼貌地问他是否吃过早饭。
“我吃过了,我早上喝过一杯咖啡,”
他对我说,“但是我很乐意再喝一口威士忌。”
于是我喊来旅馆里的中国侍者。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喝酒还为时太早?”
船长问道。
“这是由你和你的肝脏决定的,我说的不算。”
我回答说。
“我是个戒酒主义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的杯子里面倒了些威士忌。
尼柯尔斯船长一笑就会露出他那不太整齐的牙齿。
他的身材很瘦小,有一头花白的短发,下巴上是乱糟糟的白胡子。
我看得出来,尼柯尔斯船长大概好多天都没有刮胡子了。
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可能是因为常年被太阳晒,所以他皮肤的颜色显得很黑。
他的一双蓝眼睛小小的,眼神非常机灵,一看就知道有丰富的社会经验,然而他此时却显得那么真挚和热情。
他身穿一套邋遢的卡其裤,双手上沾满了灰尘。
我递给他一根雪茄烟。
“我很熟悉思特里克兰德,”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为自己点燃了那根雪茄烟,继续说道,“他能来到这里还是靠我的关系。”
“你第一次遇见他是在哪里?”
我问。
“马赛。”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朝我赔了个笑脸,仿佛是在讨好我。
“呃,我那时候还不在船上,过得比现在惨。”
从他的外表来看,他现在混得也不怎么样,说不定他那时候比现在过得还要更好一些。
我打定主意和他交朋友--和他们这些流浪汉交朋友,虽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至少不会上当受骗。
他们很好相处,乐于与人聊天,讲话时也从来不摆架子,只要给他们一杯水酒,他们就能把你当朋友。
如果想和他们混熟,完全不需走弯路,你只要耐心地听他们讲话,就能赢得他们的信任,他们会很感激你的聆听而且还会对你满怀感激。
与人交谈,在他们看来就是最大的乐趣,这说明他们很有修养。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谈吐风趣,阅历丰富,还具有想象力。
当然,其中总有一些不那么诚实的人,但总体来说,他们还是遵守法律的良好市民。
如果你和他们玩牌,可能就会落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这个多人游戏本来就很有趣,再加上他们敏捷的头脑,游戏的刺激性可谓达到了最大值。
我待在塔希提期间,已经和尼柯尔斯船长成为了交情不错的朋友。
这段经历大大增加了我的经验。
尽管我为了款待他,花费了不少钱用来买雪茄和威士忌(因为他不喝鸡尾酒,所以省下了买鸡尾酒的钱),尽管他能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找我借钱,让我失去了好几枚银币,我还是认为他给我带来的乐趣足以让我付出那些代价。
他从头到尾都是我的债主。
要是我从作者的角度出发,为了不偏题,只简单地介绍尼柯尔斯几句,那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不明白尼柯尔斯船长当初离开英国的理由。
他始终不肯与我谈这方面的话题。
我知道,直接询问他这样精明的人明显是行不通的。
从他的谈话中我可以看出来,他过去一定是蒙受了冤屈。
显然,他觉得自己是执法不公的牺牲品。
但我却总会把他的过去和诈骗或者犯罪联系到一起。
他曾经说过,英国当局的执法太过于死板,对此我非常赞同。
值得高兴的是,虽然他过去可能遭受过什么不公正的对待,但他却始终怀有一颗爱国之心。
他经常对我感叹道,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就是英国,他认为自己比其他国家的人都要优越百倍,美国人、荷兰人、达哥人、殖民地人、卡纳加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我却觉得他活得并不快乐。
他一直有消化方面的疾病,所以口里不得不常常含着一片胃蛋白酶药片。
他早上几乎没有什么胃口,但是和一个真正的悲剧相比,这样的病痛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在八年前草率地决定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
有的男人,上天注定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儿。
可是在大环境下,有一些人还是任性地违背了上帝安排的命运。
再没有谁比这种结了婚的单身汉更叫人可怜的了,尼柯尔斯船长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见过他的老婆。
从外表上看,她很年轻,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八岁,但是你很难搞清楚她的真实年龄。
有一些女人就是这样的,她们二十岁的时候没有比现在年轻多少,等她们四十岁的时候看起来也不会比现在老多少。
她给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瘦。
她的脸庞长得很普通,没有出彩的地方,薄薄的嘴唇总是成一条线,她全身像是没有多少肉似的,皮肤里面都是骨头。
她很少笑出来,衣服也是纤瘦的款式,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白斜纹料子,穿在她身上却像是黑色邦巴辛毛葛做的一样。
我不知道尼柯尔斯船长为什么要和这个女人结婚,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婚后将她甩掉。
可能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但悲剧的是,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哪怕他跑到天涯海角,尼柯尔斯太太总会来到他身边,仿佛这是上天注定了的一样。
他无法摆脱她,就像万事万物都有因果一样。
对一个社会混混来说,他是没有阶层属性的,这一点和艺术家或绅士都一样。
他不会为无业游民的粗鲁而感到窘迫,也不会为达官贵人的烦琐礼仪而感到拘谨。
然而如果非要算起来的话,尼柯尔斯太太的出身是中下层的社会阶层。
在这些年,这个阶层的名声还算不错。
她有一个当警察的父亲,精明又能干。
我不明白她干吗非要缠着船长不放手,我觉得那肯定不是出于爱情,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说过话,至少我没有见过。
只有她和船长两个人的时候,她可能会滔滔不绝。
无论如何,尼柯尔斯船长非常惧怕她。
当我和他一起坐在旅馆外面的时候,他偶尔会突然发觉她正在外面的大街上,但她一次都没有叫过他,就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位置似的。
她只是一个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神色安详。
每当这个时候,船长就会变得坐立不安,他时而看看手腕上的表,时而叹一口气。
“唉,我该动身了。”
他对我说。
在这种时候,我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挽留住他了。
说笑话和喝威士忌都不再奏效。
要知道,尼柯尔斯船长是一个面对十二级暴风雨仍然可以大笑出来的汉子,只要他握着一把手枪,就有胆量一个人对付许多黑人。
尼柯尔斯太太偶尔会让他们的女儿到旅馆来,她才七岁,总是面色苍白的样子。
“妈妈找你。”
她用一种仿佛哭泣的语调说道。
“好的,亲爱的孩子。”
尼柯尔斯船长回答道。
接着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带着女儿一起回家了。
我认为他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精神是可以战胜物质的。
因此别看我这个章节表面上离题千里,实际上却还是有内在的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