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二)(3/4)
底下的弟子们充满恶意地积极响应道:“是!”
在距松林不远的一片空地上,一名身形孱弱的少年哆嗦着朝前爬去。
他四肢被困在了过于宽松的紫袍之中,因此动作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活像是第一次断尾的壁虎。
他手指均被砂岩磨破,十指鲜血直流,但还是一路挣扎扭动着,往前方一处断崖上爬去。
当他徒然挣命之时,余光里突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双素白云履。
少年喘息两声,仰起脸来。
朝霞辉影间,立着一个净若无尘的身影,他周身被雾气似的白衣包裹着,唯有右袖上沾染着鲜红血迹。
少年身形一顿,竟调转方向,朝他爬去。
岳无尘不挪动半步,只静静看着他。
他是走到一半时又折返回来的。
他承认,在废去卅罗灵力时,他未能考虑周全。
自己并非魔道中人,对魔道中事还是有诸多不知;若是魔道中有什么灵药宝物,能将他被自己洗去的灵脉恢复,那自己任卅罗被魔道捡走,岂不是纵虎归山了?
在他思考该怎么处理此人为妥时,少年已爬到了他的足下,牵住了他的衣角,泪流满面着啜泣道:“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岳无尘脸色一变。
……他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大概是因为魔道功力已散,少年眼中的鸦青色尽皆退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间泪水闪烁,哑声哀求道:“哥哥……”
岳无尘低下头来,问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少年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但攥住他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把鲛绡质地的袍底揉得一团凌乱。
岳无尘仍是低头静静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看样子已竭尽了最后的气力,脑袋往下一垂,失去了意识。
林间魔道弟子的脚步声渐次传出。
三角眼是第一个闯入林外空地的,但他满心期望看到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赭色的血痕一路延伸出松林,在距离断崖还有十余尺时消失殆尽。
三角眼不甘心地冲到崖边,张目四下望去,却只见到了一片嶙峋怪石,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小清观前,大获全胜的四门弟子欢天喜地地打扫着战场,将被魔道抛下的弟子尸首摆放在观前,只等作法安其魂魄、消其业障后,再就地掩埋。
广府君在观门前焦灼不安,徘徊不已,直到远远瞧到一个回雪流风的身影,方才松了一口气,自行踏剑迎上。
他刚想问岳无尘情况如何,便看见他背上趴着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孩子。
广府君讶异:“这孩子是谁?”
清静君直言相告:“卅罗。”
广府君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待回过神来,又怀疑清静君是否在拿他取乐。
他走到清静君背后,撑开那昏厥孩子的眼皮,确信看到的眼珠是墨黑色,才松了一口气:“师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你右手可是受伤了?
把这孩子交给其他弟子,快快回观,我给你包扎。”
清静君坚持道:“你仔细看他的脸。”
广府君面色一僵,再度低头细细查看。
然而广府君先前没能仔细瞧过卅罗,如今硬盯也盯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看出这少年皮肤淡黑,五官俊朗,身上亦无邪气,并不像魔道中人。
直到清静君将怀宁山中诸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广府君,广府君方才拧起眉来:“师兄,你觉得他是当真失忆,还是假意欺骗、妄图保命?”
清静君说:“我觉得他在骗我。”
广府君心中稍定:还好,师兄头脑还清醒,没有被这魔道之人的花言巧语蒙混过去。
他接着问道:“那师兄打算如何处理他?”
清静君说:“我打算带他回风陵。”
广府君:“……”
他发现自打师兄从那场夜梦中苏醒过来,自己就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清静君解释道:“放他回魔道,我怕会纵虎归山。”
“那就杀了他!”
眼见清静君闭口不语,广府君目中现出急色来:“师兄,此时妇人之仁是万万要不得的!
斩草除根才是第一要务!”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静君轻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杀他,着实是有些便宜他了。”
广府君:“……”
“他的魔道经脉被我清洗一空,魔道自是回不去了。”
清静君口吻慢吞吞的,“带回风陵,就当是将他软禁在身侧,时时观察。
若是他还打算作乱,就依师弟所言,将他除去;若他安分守己,打算改邪归正,一心向道,假以时日,他或许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广府君好奇:“什么用场?”
清静君微微笑了:“……总之会对行之好的。”
广府君愈加一头雾水,不晓得饶卅罗一命跟徐行之又有什么关联。
但好在这头老虎被拔了牙,剪了爪,只剩下一条柔软的舌头,还变成了一头小老虎,广府君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完全不必惧他。
……昏迷不醒的卅罗,尚不知他的命运已被裁定了。
待他醒来时,正身处一间禅室的卧榻之上,身上被砂岩蹭掉一层的皮肉已被包扎好,整个人被绑成了一只白米粽子。
大概是小孩儿肉嫩且眼窝浅的缘故,卅罗稍稍一动就浑身作痛,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掉。
卅罗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一边咬牙切齿。
他当然不会失忆。
松林间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不断重复,历历可见。
他相信自己穷尽一生都不会忘怀这份屈辱。
……灵力尽毁之痛,要远胜于肉体毁伤。
魔道他是绝回不去了。
若不是清楚自己在魔道中结有多少仇家,他也不至于在醒来后便挣扎着逃跑,哪怕跳崖也不肯落在那群人手中。
倘若岳无尘没有去而复返,他现在怕是已然横死在了断崖下。
而在看到岳无尘时,求生之欲让卅罗暂时抛却了尊严,不顾一切朝他爬去,甚至在昏沉间,产生了几分贱兮兮的感激和欣喜之情。
此刻清醒过来,他只觉羞耻万分,恨不得把岳无尘生生掐死。
然而他又清楚,凭自己现在这具凡人肉躯,连他的衣角都摸不着。
卅罗想到自己毁于一旦的多年修为,气急交加,怒火攻心,恨不能捶床泄愤。
恰在此时,禅室的门被推了开来,岳无尘左手持一书卷入内,看见床上小孩儿泪盈盈的黑眼珠,一愣过后,温声道:“……醒了?”
卅罗咽下满腔愤懑,装巧卖乖地点了点头。
岳无尘走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在他眼角温柔地印了两印:“别哭,眼泪浸了伤口就不好了。”
此人身上自带一股清冽酒香,再加上这张脸,叫向来嗜酒的卅罗想狠狠咬上他一口泄愤。
岳无尘继续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为何会在山间,受此重伤?”
卅罗故作费劲儿地细思一番,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前尘往事,俱是累赘,尽忘了也好。”
岳无尘倒是豁达得很,“从今日起,你入我风陵山,做我二徒弟。
我赐你一名,‘罗十三’,你觉得可好?”
卅罗:“……”
他生平从未想过这般土气的名字会落在自己头上,一口银牙险些直接咬碎。
但听到岳无尘准许自己进风陵山,卅罗心中便是一动。
果然,臭道士们都有一颗没用的妇人之心。
岳无尘既不打算斩草除根,卅罗当然不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先找一个落脚地,再慢慢筹谋便是。
……进了风陵,不愁没机会弄死这个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