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仲夏夜,月下醉斩满庭飞花(1/2)
吧嗒,吧嗒。
一串节奏缓慢的脚步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响起,惊起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睛。
囚牢里很空,除了八间牢房外,中间三百尺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一个老头。
囚牢里也很满,八间牢房里都挤满了人,高大魁梧的,矮小瘦弱的,年轻的,老迈的,就像幽黑岩洞里的蝙蝠,静静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在囚牢过道上闲庭信步的黑白衙差。
黑白的不是肤色,也不是穿着,而是发色。
来人自然是申小甲,一个在老囚犯心中比黑白无常还要恐怖的人,黑白无常只索命,而黑白头发的申小甲却会让人不想要命。
世间有魔黑白发,日啖人心三百颗!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令所有在囚牢里待过三日以上的人闻风丧胆,噤若寒蝉!
“大家好啊!”
申小甲挥着满是血污的右手,腼腆地笑了笑,就像热情的邻家男孩般和囚犯们打了个招呼。
“快看快看,他又杀人了……脸上手上那么多血,至少有三斤!”
“别看了,别看了,你看他,他也会看你,说不定下一个被拉出去的就是你!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丫离我远点,他刚刚对你笑了!”
申小甲装作没有听见囚犯们的嘀咕声,撇了撇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满上一碗,抓了几颗花生米,盯着对面身穿狱卒服饰的老头,轻声道,“老秦,你该少喝些酒,顿顿这么喝,容易得酒精肝,到时候你死了,这牢房里可就没狱卒了。”
“要你管!”
老秦一把夺回酒壶,猛灌了一口,砸吧一下嘴巴道,“平素也不需要狱卒,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没人想出去,也就没人想越狱,否则谁愿意时不时地被你这人魔挑肥拣瘦地指点一番,惊出几身冷汗……”
抬眼瞟一下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皱了皱眉,“刚解剖完尸体?
怎么也不洗洗,我以前教过你的,做仵作最紧要的就是注意清洁……”
“行啦!
我知道……”
申小甲不耐烦地打断老秦的话,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自己不做,别人做的时候就不要在那里说闲话。
堂堂大庆第一仵作,缩在月城这间囚牢里当狱卒,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狱卒一个月才多少俸银,天下第一仵作又该是什么待遇……”
“喝酒喝酒!”
老秦拎着酒壶和申小甲的酒碗轻碰了一下,“往事不可追,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不得不说,你小子这句诗写的是真好!
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老罗!”
申小甲轻咳一声,面皮有些发烫,急忙转移话题道,“说正经的,昨夜抓来的那些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有!”
老秦将两颗花生米抛进嘴中,“异常得没有异常……不和其他囚犯接触,不说话,该吃吃,该睡睡,那个什么新来的捕头折腾了一夜,愣是没有撬开一张嘴。”
“这么淡定……”
申小甲瞥了一眼右侧的某间牢房,发现牢房中那个昨夜主持月神祭典的白发老者也在看自己,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舔了舔嘴唇道,“老秦,老规矩……再去帮我搞几副小猪仔的心脏,弄碟醋,我蘸着下酒!”
老秦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右侧牢房的白发老者,微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一处墙角,揭开几块砖头,从一个满是冰块的方坑中取出两副鲜红的猪心,“知道你要过来,已经提前备好了,专门处理过,用你的话讲,干净又卫生……”
又从一旁的刑具台上拿起一碟事先准备好的醋,齐齐地摆在申小甲面前,眨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道,“放心吃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抓起一副猪心,侧目看向白发老者,寒声道,“跟我比血性!
简直是蛤蟆装田鸡,差得远哩!”
“啊!
他吃了……他又吃了……上回至少还煎一下,这回改生吃了!
我的天爷爷啊!
不对,我滴月神女王大人啊,你怎么还不把这恶魔收走……”
“小声点!
别被他听见!
上回有个人说他坏话,当场就被他拎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右侧囚牢里的白发老者盯着满嘴血污,大口大口吞咽的申小甲,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悄悄地往牢房的最边角挪了挪。
申小甲吃完两幅猪心,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双手叉腰来到右侧牢房前,面无表情道,“问个事儿……”
冰寒的目光从牢房中一名名壮汉脸上扫过,“你们谁是昨夜在木台上摔了一跤,险些放跑了月女的那人?”
其中一名壮汉偷偷地低下了头,在心中狂念“别看我,别看我……”
“是你?
别埋头在地上画小圈圈了,”
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低头的壮汉,“跟我出来一下吧!”
那名壮汉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正要辩解几句,却发现周边空无一人,其他壮汉不知何时都往后挪了几丈远,并且一副与他不相熟的模样。
申小甲打开囚牢的门,对着那名壮汉勾了勾手指,“怎么?
还要我找人把你抬出来吗?”
那名壮汉浑身一颤,速即快步走出牢房,面色寡白道,“不敢不敢……小的自己有脚,能自己走!”
申小甲转身回到桌子旁,拍了拍紧挨自己一侧的长凳,斜眼看着壮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坐吧!”
壮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
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难道你是嫌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共桌吗?”
壮汉登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哭丧着脸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坐!”
“这就对了嘛,”
申小甲对老秦使了一个眼色,让其也给壮汉满上一碗清酒,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壮汉遥敬道,“来!
一起吃,一起喝!”
壮汉忽脑中忽地闪过断头酒三个字,刹时一下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啊!
小的只是临时被叫去当夜叉的,啥也不知道啊!”
“呐呐呐,你又拒绝我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
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将壮汉搀扶起来,用自己的酒碗轻碰了一下放在壮汉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爽快道,“我干了,你随意!”
壮汉盯着申小甲慈眉善目的面庞,一阵胆颤,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也喝了个一干二净,点滴不剩。
“还不错吧,既然你喝了我的酒,那便是我的酒肉朋友了,咱们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了……”
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冷冷道,“可别再说什么自己是临时工那种纯粹扯淡的话,那样会让我很伤心的,我的心伤了,就想吃点东西以形补形……看得出来这是什么血吗?”
壮汉立刻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看出来了,是人血……”
“看出来了就好,若是不想你自己的血染到我手上,那就老老实实配合!”
“一定一定,可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申小甲拍了拍壮汉的手背,“这样吧,你肯定因为突然被人关进牢里,整个人还是懵的,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那就再缓缓吧,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
不过,你只有两天半的时间,错过了……那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壮汉瞳孔一缩,嘴巴发苦道,“大人……您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说……”
“回去待着吧,”
申小甲摆摆手,“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咱们下次再聊!”
壮汉犹豫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申小甲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速即起身离开,一溜烟地跑回了右侧牢房里,还非常自觉地将囚牢房门关上。
申小甲扫了一眼右侧牢房,高声喊了一句,“谢谢你的配合,下回再请你喝酒吃肉,一醉方休!”
站起身来,低声对老秦说道,“老秦,等我走之后,将那个白头发老家伙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算江捕头或者府衙其他人来审问犯人,也让他们刻意排除那个白头发老家伙,晾他一段时间,等我再来的时候,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老秦点头应诺,轻笑道,“不愧是人魔,玩弄人心有一套啊!”
“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孩子,天性纯良,不懂什么人心险恶……”
申小甲露出两排沾着血丝的牙齿,羞赧地笑了笑,躬身抱拳辞别老秦,在一众囚犯惊恐的目光中,带着三分醉意,三分寒意,迤迤然走出囚牢。
路过府衙后院那颗李树的时候,申小甲解开自己的裤腰带,稀里哗啦地冲了六十一刹那的轮回酒。
抖了抖身子,在刘奈的喝骂声中系好裤腰带,申小甲踱步来到府衙前院,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江捕头的身影,瘪了瘪嘴,在井边掬了一捧井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落日,哼着小曲走出府衙大门,不疾不徐地朝着醉月楼方向行进。
一路上走走瞧瞧,在瓜摊前吃了一块瓜农送的脆皮大西瓜,在酒肆里买了一坛荷花蕊,与算命的陈瞎子侃了一会儿人生,和卖菜的李大婶聊了一会儿风月,等到申小甲回到醉月楼时,酒楼早已打烊了,四下一片寂静,却又有些碎碎细语。
老板娘晏燕在二楼厢房守着还在昏睡的晏齐,叽里呱啦地讲着申小甲的那个童话故事,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很多情节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想法,比方说那只乌鸦妈妈也躲过了苍鹰的毒手,比方说老雀鹰变成了灰色乌鸦的父亲。
哑巴少女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块磨刀石,正在柴房里极其认真地磨着那把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