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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8.第1208章 将进酒(6/7)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

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

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

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

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

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轻飘飘的,比棉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

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

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

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

,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为安。

苏旱就葬在这里。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这就是缘。

善始善终的善缘。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苏店点头。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苏店还是点头。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

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

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

这就是来历。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

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

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

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

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

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

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

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

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

,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

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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