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童伴恩怨(1/2)
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枝头的叶子簌簌落下。
太平烟厂大门口,那几棵老梧桐的叶子,一片接着一片打着旋儿飘下,像极了一封封装在瓶子里在大海中任意漂流的信,散漫自由,又被风浪推着,起起伏伏地挪动,彷徨着,徘徊着,不知该去往何处。
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秋意里,厂院公告栏上贴出的一张白纸红字的招工信息,让人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躁动起来。
林秋水站在公告栏前,目光久久地停在那行“招临时工报名,即日起至本月十五日止”
的字上,像是要把它印进眼里。
风从他背后吹来,掀动着他身上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发白的衬衫。
他看着看着,嘴角忽然轻轻弯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
他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这纸通知,让他猛地想起了老家,想起了那些曾和他一起在田埂上疯跑、在山顶滑雪的少年伙伴。
“三红要是知道这消息,那还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他望着远处,低声自语了一句,像是说给风听。
他和三红是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的发小。
林家庄小学,他们同坐一张破板凳,一块儿下课去掏鸟窝,一块儿给生产队看果树防人偷,一块儿因为调皮被老师罚站墙边,一块儿在冬天白茫茫的雪地里摔跤打滚,冻得鼻涕横流还哈哈傻笑。
后来,三红没念完初中就回家种地,之后又去了阳山煤窑下井当矿工,这一干,就是十几个年头。
井底下黑得吓人,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呛人的煤尘和工友们的汗臭味,可三红硬是咬着牙熬了下来。
就靠着这份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辛苦钱,他回村盖起了三间亮堂的砖瓦房,娶了邻村一个贤惠的姑娘,日子总算看着有了点盼头。
可林秋水心里清楚,矿上那活儿,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钱。
他亲眼见过矿难后尸体被运回村的惨状: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还有那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尸体。
他不愿意三红再在那鬼门关前晃荡。
于是,他趁村里家族中有人办婚礼的时候,找到请假回来帮忙干活的三红:“别在煤窑上干了,来烟厂吧,正招工呢。
虽说工资可能没煤窑那么高,但安全,轻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咱们还能常在一起玩,那该多好啊!”
三红当时正帮着搭帐篷,嘴里叼着根劣质纸烟,他听到烟厂正在招工,喜不自胜,连连点头:“行!
我听你的!
老在煤窑干也不叫一回事。”
没过多久,三红还真顺利通过招工,进了烟厂,被分在包装车间。
林秋水还特意帮他争取住进了集体宿舍,就安排在自己审计办公室的那栋楼的六层,两人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经常都能碰见。
建东和路兵,也是林秋水小学时的同学玩伴。
当年常一块儿玩“打仗”
游戏、一块儿从梯田的石崖上往下跳、一块儿在生产队里捡过麦穗。
他们听说三红进了烟厂,立马就结伴找上门来。
“秋水,你看……三红都去烟厂了,我们是不是也……”
建东搓着手,眼神里全是热切的期待,话没说全,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路兵也赶紧接上话茬,生怕落了后:“咱几个可是光屁股玩到大的交情,秋水,你如今有出息了,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林秋水看着他们俩那熟悉又带着点局促的脸,心里头猛地一热。
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去赶猪,在大夏天一起给军属抬水,肩上磨得全是血泡。
这些沉甸甸的情分,哪是几张招工表格就能衡量、能抹去的?
“行!”
他点了头,话语干脆,“我尽力帮。
但咱得按厂里的规矩来,体检、手续一样都不能少。”
后来,建东和路兵也顺利进了厂,虽然分在了不同的班组,但一到有空的时候,就去找林秋水玩。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扑克、喝一块钱一瓶的本地啤酒、天南地北的胡侃,说得最多的还是老家那些人和事。
狭小的宿舍里时常爆发出哄堂大笑,仿佛一下子又把他们都拽回到了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光腚少年时。
不过,人情这张网,一旦撒开了,就远不止能网住几个故交旧友。
千山也是林秋水的同学,但关系远不如前三个人那般铁瓷。
学生时代,他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角落的位子,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林秋水甚至有点记不清他具体长什么模样了。
可千山的父亲礼清,却是个极善于钻营走动的人。
为了儿子的工作,他前前后后跑了三趟,登门去拜访林秋水的父亲林承贤。
“大叔,你看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我这儿子你不是不知道,读书不上道,又没个像样的手艺,眼瞅着就要一辈子窝在这土坷垃里了……”
礼清坐在林家院里那个小马扎上,双手紧张地搓着,眼睛里闪着急切的光,“听说秋水兄弟在市里大烟厂站住脚了,能耐大着呢!
您看……能不能让他帮衬一下,拉千山一把?”
林承贤咂巴着旱烟袋,烟雾缭绕:“这事儿……唉,我不好替他答应啊。
秋水在市里,那也是端人家的饭碗,有他的难处。”
可礼清硬是豁出脸皮,一连来了三趟,话说得一次比一次恳切,一次比一次低声下气。
林承贤终究抹不开这乡里乡亲的面子,在林秋水回家的时候,说:“千山他爹都来好几回了,话说到那份上,实在推不开。
你在不为难的情况下,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吧。”
林秋水坐在院子里,沉默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行,我尽力办。”
就这样,千山也进了烟厂。
林秋水起初觉得,多一个人,不过是集体宿舍里多一张床铺的事,食堂里多一双筷子的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没过多久,林秋水老家那扇木门坎,几乎快要被踏平了。
沾亲带故的远亲、邻居家的表亲、同学家的舅妈姨父……一个个都打着“好久没见,来看看”
的旗号上门,实则话里话外,绕来绕去,都离不开安排工作这个词。
有人直接向林承贤开口:“大爷,能不能让秋水也帮我闺女寻个临时工的活儿?
她能干着呢!”
也有人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听说烟厂里头又要招人了?
我家那口子身子骨壮实,可能吃苦了……”
林秋水的父母被这络绎不绝的人情搅得焦头烂额,不胜其烦。
母亲樊玉珍常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丈夫叹气:“你说说,怎么就那么多人想让帮忙去烟厂呢?”
父亲林承贤也只能无奈地摇头苦笑:“孩子在外头有了出息,家里头就得替他挡着这些人情债。
这叫光宗耀祖,也叫树大招风啊。”
直到后来烟厂宣布暂停一切招工,这场席卷林家的小风波,才算渐渐平息下去。
千山虽然进了厂,却始终像一滴油漂在水面上,融不进三红他们那个热乎乎的小圈子。
他性格比较膈应,闷葫芦一个,不爱说话,下班后也从不去参加他们的聚餐,就爱一个人回宿舍躺着。
三红热情邀他下班一起去喝两杯,他摇头说不去;建东拉他凑人手打牌,他推说头疼。
一次两次下来,大家也很知趣,不再招呼他。
林秋水起初并没太在意,只觉得千山可能就是天生性格内向,不爱热闹。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份看似无害的孤僻,竟会在几年后的一场同学聚会上,酿成一场谁也下不来台的风波。
那是在村里石韵山庄的一场过年聚会。
林秋水、三红、建东、路兵、三槐,还有千山等同学,七八个人围坐一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气氛正酣,划拳吹牛,好不热闹。
三槐和千山都是林家庄二队的,三槐性格向来霸道,半斤高度白酒下肚,脸就红到了脖子根,说话更加没遮没拦。
他忽然用手指着坐在对面的千山,带着酒劲大大咧咧地说:“你爹我把你招到煤矿上……”
话还没说完,千山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色瞬间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凸暴起来:“你是我爹?
你凭啥是我爹?”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刚才的喧闹像被一刀切断了。
三槐被他一吼,愣了一下,随即借着醉意,更加混不吝起来:“我就是你爹!
咋了?
在村里,按辈分你不得老老实实管我叫一声叔?
叔让侄子叫声爹,大家都这样开玩笑,有啥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