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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1/2)

荆襄之地多流民。

所谓流民,多是在原籍地受兵、匪、旱、涝、虫等天灾人祸,又不堪官府与地方豪绅的压榨盘剥,不得不背弃家园,四处逃亡的人。

这些人中,老弱病残者多半转死沟壑,侥幸活下来的则聚于山林间,或垦荒种植以换糊口之资,或啸聚哗变,落草为寇,依山据险,与官府对峙。

而荆州襄阳一带,既是九省通衢,地处要冲,又有高山险阻,无巡检司盘诘,于是天然地成为流民群聚之所。

阳春三月,荆州府里弥漫着铁锈味儿的冷气。

在寅宾门附近一座城楼上,竖着三根木杆,每根木杆上都绑着一个塞满稻草的假人。

风一吹,稻草就在皮里哗啦啦响。

蜷缩在黄土地上的连嬅睁开眼时,只闻到一股土腥混合着血腥的臭味。

她的目光从寅宾门城墙角落的青苔一路往上,飘到城楼上那几根显眼的木杆处。

这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吗?

连嬅意识涣散地想,真的不会被城管当场拿下吗?

很快她就发现那些绑在木杆上的稻草人,顶上还插着一颗头。

和略显滑稽、不成比例的“稻草身体”

相比,这几颗头简直栩栩如生。

黑糊糊的发丝和胡须彼此粘连着,僵硬成块,被风掀起时便露出底下狰狞的脸,一道长长的疤,鱼一样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和紫黑色大张着的嘴。

连嬅与那双怒目圆睁的鱼眼遥遥对视了两秒,一阵心悸,又把视线挪回到墙角的青苔上。

凛凛寒风冻得她整个人打颤,又时不时热得犹如火烤。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甚至常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有一种魂魄离体般的错觉。

作为毕业刚满半年的计算机专业大学生,连嬅曾经吐槽自己996的码农生活为活人微死,如今她又有了截然相反的体验,叫死人微活。

童话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看到了温暖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和死去的祖母,而连嬅在生命尽头却看到了诡异的走马灯。

一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童子,大约十岁的样子,皮肤细白,眉眼精致,在一群人的拥簇下向另一位头戴香叶冠、身穿天青色云纹道袍的道长行礼。

“儿臣给父皇请安。”

像是一场格外荒诞的过家家游戏。

不属于她的记忆洗脑式重放着:你是当今皇帝与过世的陈皇后的女儿,是身份贵重的皇长女…… 连嬅微弱地反抗着:不对,我一辈子都没去过北京。

但模糊的记忆画面并不受她主观意识的掌控:你生长在显灵宫,自出生起便跟随邵天师修道,三岁即熟读《道德经》,四岁能背《太上感应篇》,五岁学扶乩、六岁能提笔写青词……宫里谁都知道,你是陛下证道的仙果!

她心里就吐槽:这科学吗?

是什么天才萌宝文的设定?

寅宾门迎来送往,运送货物的车夫、进城做生意的商贾、携友交游的士人等等,基本都是些男人。

他们裹着各式头巾,穿着宽大的长袍,像横店里跑龙套的群众演员。

没有人关心路边是不是有个冻死的小孩,倒是有不看路的不小心踢在连嬅尚且柔软的身体上,然后踹一脚,唾一口“晦气”



那些片段式的走马灯不知道第多少遍重映后,连嬅犹如回光返照般终于恢复了一丝精神。

强烈的求生意志支撑着她努力伸长手拽住路边行人的衣角,盼望能遇到一位善良有爱心的人,看出她兴许还有救,把她送去医院或者什么诊所。

可那些被拽到的人通常像是踩到了脏东西,一边狠狠地踢开她,一边骂几句听不懂的方言。

“求求你……救救我……”

这六个字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说得本来就干涩的喉咙越来越沙哑。

终于有一个人愿意稍微停留脚步。

他俯身,探探连嬅的鼻息,颇有些惊讶地扬声:“霍,竟然还有气儿。”

连嬅更用力地扯着他的衣服,袖口往下滑了一小截,露出一段沾了泥灰也细皮嫩肉的手腕。

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干活儿的手。

这种多半是被拐子拐来后生了病,往路边随手一丢的赔钱货。

脏是脏了点,样貌也看不清楚,但估摸着洗一下应该有几分卖相。

连嬅哪里知道他的算盘,她急于拽住这根救命稻草,生怕对方犹豫后不愿担麻烦。

烧糊涂的脑子失去了控制言语的能力,她惶惶然脱口而出:“我是……皇帝的……女儿,救救我。”

这荒唐话和“我是秦始皇,给我打钱”

倒有异曲同工之处。

做人口买卖的都是人精,谁听了不得笑掉大牙。

于是男人站起身,冷笑一声:“原来是个疯子,真背时。”

他又往连嬅身上狠踹了两脚,“好狗不挡道,滚一边去。”

天色渐晚,在熹微的日光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之际,又有两个年轻人路过连嬅的“尸体”



一个穿着蓝袍的青年说:“这小乞丐看着倒是可怜。

哎,仇将军带兵剿匪,不晓得要剿多久。

八岭山的匪首都吊在城门楼了,听说死了不少人,尸体就近扔到湖里,那一片简直臭气熏天。”

他感慨了两句,脚步却没停,往外走出几米远,才发觉同伴没有跟上来。

“贤弟,你不会还想帮这小乞儿收尸吧?

快走远些,谁知道得了什么病,脏死了。”

不对,不对!

我还没死!

连嬅用尽全身的力气拽住眼前这片青色的衣角,她五指打颤,张张嘴,发出微弱又模糊的声音:“救救……救我……”

“他还活着。”

穿着青衣的年轻人蹲身靠近她,声音有些发哑,“你说什么?”

这大概是个还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十来岁的样子。

连嬅努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一整天里第二个愿意为她停留的路人。

说点什么吧,她催促自己,万一这个人也像上一个那样,踹你两脚走了呢?

可是她能说些什么?

求你救救我,我不脏,我才二十一岁,我还不想死……这些话多么的苍白无力。

她又张张口:“我是……”

我是谁?

“什么?”

少年蹙紧眉。

她只能攥紧那一片衣角,瞪着视线模糊的双眼,用恳求的语气发出喑哑无力的哀鸣:“救救我……”

“没死也快死了!

明天自然有衙役来处理,贤弟管这闲事做什么?”

蓝袍青年往回走了两步,站在离连嬅两米远的位置劝道,“这几天乱得很,有不少流民非往城里钻,指不定是仇将军剿匪时逃跑的余孽,这种人冻死了也是命。

再说了,你要见一个救一个,救到家财散尽也救不过来啊。”

“我送他去医馆。”

青衣少年把连嬅扛在背上,扭头向同伴告别,“王兄若有事,自去便是。”

“你这……哎——”

这是一具格外单薄的少年的身体,他动作并不轻柔,脊背上的骨头还相当硌人,但彼此接触的地方又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连嬅头脑发昏,感觉心脏像是泡进了温水里,眼眶被这股暖意烘得发热,几颗滚烫的泪珠从冰凉的身体里涌出,把为数不多的热量滴在少年的脖颈上。

他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下脖子,用低哑而沉静的声线安抚着背上的可怜人:“你别怕,医馆离这里很近,我送你过去,吃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可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未知。

连嬅隐约记得自己被无良公司卡试用期最后一天辞退且拒不赔偿,怀着满腔怒火收集证据准备劳动仲裁,熬了大半宿没撑住睡着了,醒来时就半死不活地倒在路边。

无论是来往行人的衣着还是口音,都在提醒她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而非她最开始猜测的什么古装戏剧组、行为艺术、cosplay。

多年来坚固的唯物主义大厦已经有了崩塌的征兆,她不得不往时空穿越、转世投胎之类魔幻的方向联想。

她的cpu在高烧下已经接近罢工,耳朵里嗡嗡作响,浑身骨头酸痛,尤其是头,痛得让人只想找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撞几下。

日落西山,四处沉寂,开在城东的何家医馆也到了闭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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