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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风物长宜放眼量(1/2)

…… 朱由检缓缓地,将视线从那个暖包上移开,重新投向了伏在地上的张惟贤。

“国公是说,朕不该调遣王府旧部戍卫内宫,是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请教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张惟贤依旧跪着,身形不动如山,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不,陛下。”

“您初登大宝,宫中鱼龙混杂,魏逆党羽遍布,正该用自己信得过的人稳定禁中,此乃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眉毛微微一挑,身体微微前倾。

“那么,是朕不该重理亲军名册,不该迁内侍家眷于皇庄?”

他的声音里,已经有一些微微的不耐烦。

“亦不是。”

张惟贤摇了摇头。

“大汉将军之中,冒额顶替者不知凡几,宿卫松弛,奸邪混迹其中,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岂能不防微杜渐?

陛下整顿亲军,清理内侍,同样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那股怒气终究是压抑不住!

“勇士、四卫两营,人马散乱,老翁劣童竟居其半!”

“有能者沉于下僚,无能者高坐案上!”

“朕亲临校场,选拔精锐,重立新营,难道也不应该吗?!”

然而,面对天子之怒,张惟贤的回答依旧沉稳如初。

“陛下,两营乃京中精锐,是为亲军中的亲军,天下人都看着。”

“亲军战力衰朽,便是国势衰朽。

陛下雷霆手段,清理积弊,选拔英才,更是理所当然!”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由检终于按捺不住,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勃然变色!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老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连续三个“理所当然”

,非但没有让他息怒,反而像是火上浇油,让他心中的那股邪火越烧越旺!

你既然觉得朕做的都对,都理所当然,那你又为何要说朕在恐惧?

为何要说君臣相疑?

为何要在此地,摆出这副犯颜死谏的架势?!

难道你堂堂英国公,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也要学春秋说客搞这套语不惊人死不休吗?

大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和殿外哗哗的雨声。

良久,张惟贤才缓缓地,再一次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只有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与悲哀。

“陛下……臣前面已经说过了。”

“整顿内廷也好,清理亲军也罢,皆是应有之义。”

“勋贵们一时喧哗,百官们一时非议,这所谓的君臣相疑,在陛下的雷霆手段面前,也都是弹指可定。”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双浑浊的老眼,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御座,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臣只是……臣只是害怕陛下,会走上神宗皇帝的老路啊。”

朱由检挑挑眉,心中怒火稍息。

他这才注意到张惟贤已经是第二次提起万历了。

张惟贤的声音变得幽幽的,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回忆。

“臣出生于嘉靖四十五年,当时年少懵懂,尚不知国事艰难。”

“待到臣稍长几岁,已是隆庆末年。”

“神宗皇帝以张江陵相公为首辅,推行新政,整顿吏治,清丈田亩,一条鞭法天下传唱。”

“那时候的大明,真是气象万千,国库充盈,四海升平。”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往。

“后来,神宗皇帝亲政,虽说尽废新政,却也称得上一位圣明天子。”

“他勤于政事,广开言路,甚至因为京畿大旱,徒步数里前去祈雨,天下臣民,无不感念君恩。”

“然而……然而自万历十四年,国本之争起,一切,就都慢慢变了。”

张惟贤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神宗皇帝为了立储之事,与群臣反复拉锯,国事日渐搁置,奏本留中不发,朝臣缺员也不补。”

“到最后,他就像是跟整个天下置气一般,将自己关在那座宫城里,再也不愿出来。”

“一位曾经的圣明之君,稍遇挫折,最后竟成了……成了……”

他说到这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词。

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这段回忆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陛下,臣自袭爵以来,三十余年,名为国公,实则不过是祭祀、持节的摆设。”

“臣既非张江陵那样的治世能臣,亦非戚少保那样的无双猛将。”

“臣何德何能,敢做陛下的腰胆?”

他抬起头,认真而诚恳地看着朱由检。

“陛下登基数日来的种种举措,桩桩件件,皆是史书中所载的英主所为。”

“行事之果决,手段之老辣,拿捏人心之精准,又全然是枭雄的心性。”

“老臣在想,这样一位天授之君,他胸中的志向,该有多么宏大?”

“而这样宏大的志向,在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的大明,又会遭遇到何等激烈的抗争与反弹?”

他喘了口气,语气中充满萧瑟。

“陛下您看,世宗皇帝沉迷修仙,二十年不上朝,可群臣依旧恭顺,国朝依旧运转。”

“神宗皇帝怠政三十年,天下官员缺了近半,可群臣依旧束手,天下依旧苟安。”

“我大明如今的朝堂,就是这么一个怪样子。”

“要做成一件事情,难如登天;可要是不做事,混日子,却又轻轻松松。”

他说到此处,言语之间已然略带哽咽。

“陛下您如今年纪尚轻,却有如此天赋,如此心性。”

“可若是将来,您推行新政,遇到重重阻碍,天下汹汹,群臣非议。”

“您……您又会不会心灰意冷,将这一腔雄心壮志,尽数化作对天下人的失望与怨怼呢?”

“臣之恐惧,尽在于此啊!”

话音落下,张惟贤再次拜伏于地,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 朱由检心中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在这一刻,突然就泄了。

他看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张惟贤是代表勋贵集团来试探,是来讨价还价,甚至是来威胁。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剖心沥胆的肺腑之言。

大明所谓风骨,他在前几日朝会的文臣身上没看到几分。

却没想到,今天,在一个被他认为是混吃等死的老勋贵身上,看到了。

只是…… 就算退一万步讲,你今日所言,全然发自真心。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点挫折,就变成万历那个样子呢?

你们,看不见未来。

而我,恰恰就是从那个最未来之中回来的啊!

朱由检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了刘太妃那双温和的眼睛。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一个是万历朝时的老太妃,一个是三朝元老,顾命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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