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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傩戏初遇(2/3)

刘默从货架上取下个蒙着红布的面具,掀开布时,林砚倒吸了口凉气。

那面具是深褐色的,眉眼间的纹路像是天然长成的,左眼下方有颗痣,竟和人脸的痣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开山王’,用五十年的老樟木刻的。”

刘默捧着面具,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纹路,“刻的时候要在木头上涂自己的血,还要用米酒和朱砂喂它。

你看这眼角的皱纹,不是刻出来的,是十年间慢慢‘长’出来的。”

他拉着林砚进了里屋。

墙上挂着二十多把刻刀,从寸长的 “牙刀”

到尺许的 “劈刀”

,刀刃都闪着寒光。

屋中央的木桌上摆着块半成型的傩面,刘默拿起一把 “圆刀”

,蘸了点清水,在面具的额头处轻轻旋刻:“刻傩面有讲究,先刻‘天庭’,再刻‘地阁’,最后开‘天眼’—— 就是这里。”

他指着面具眉心的位置,“开天眼那天要选子时,还得请傩师来念咒,不然面具就‘活’不了。”

林砚注意到桌角的铁盒里装着些奇怪的东西:几根鹰羽,半块松香,还有个装着暗红色粉末的小陶罐。

“这是‘养面’的料。”

刘默解释道,“鹰羽是湘西山上的,松香要埋在朝南的山坡下三年,粉末是朱砂混着傩师的头发磨的。

每月初一要把这些东西调成膏,涂在面具的纹路里,就像给它喂饭。”

他拿起那块张老爹刻的樟木碎片,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料子不错,是沅水边的老樟木,泡过几十年水,阴气重,适合刻‘镇水傩’。”

他突然抬头看着林砚,“你知道为什么傩面大多是樟木刻的吗?”

林砚摇了摇头。

“因为樟木能辟邪,还能存魂。”

刘默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老辈人说,跳傩戏跳得久了,傩师的魂会跑到面具里去。

等傩师走了,你对着面具喊他的名字,还能听到回应呢。”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窗棂,在傩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砚看着那些或狰狞或温和的面具,突然觉得它们都在看着自己 —— 那些樟木的纹路里,或许真的藏着无数个未曾远去的魂灵。

刘默给林砚介绍了个傩班班主,姓田,住在吕洞山深处的夯沙村。

“田班主会‘杠仙’,是湘西现在少有的能跳全本《搬开山》的傩师。”

刘默说这话时,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新樟木,“不过他脾气怪,不一定愿意见外人。”

林砚在夯沙村的吊脚楼里找到田班主时,他正在给一头水牛 “画符”



老人手里拿着根浸过桐油的麻绳,在牛背上绕了三圈,又用朱砂在牛额头画了个 “敕令”

符号。

“这牛要去拉棺材,怕撞着不干净的东西。”

田班主直起身,拍了拍牛背,水牛竟像听懂了似的,温顺地晃了晃尾巴。

他的傩班有五个人,都是村里的庄稼汉,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就跟着他走村串户跳傩戏。

“现在请傩戏的少了。”

田班主卷了支旱烟,烟丝里混着几片艾叶,“年轻人嫌土,都去看电影了。

也就是老人还信这个,生了病、遭了灾,还想着请我们去‘还傩愿’。”

“还傩愿是什么?”

林砚问。

“就是跟神灵许愿,灵验了再还回去。”

田班主吐出个烟圈,“比如谁家媳妇怀不上娃,就去傩公傩母像前许个愿,要是生了孩子,就得请我们去跳三天三夜傩戏,这叫‘还人愿’。

还有‘还财愿’‘还寿愿’,最厉害的是‘还血愿’,那得杀头猪,用猪血涂傩面。”

三天后,村里的石老爹请田班主去 “还寿愿”



石老爹七十岁生日前摔断了腿,请了西医看不好,就想着请傩班来驱驱 “丧门星”



林砚跟着傩班往石家走时,田班主突然停下脚步,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往每个人额头上点了点。

“这是雄黄酒,防小鬼近身。”

他说。

石家的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戏台,台口挂着块红布,上面绣着 “傩神保佑”

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田班主和四个徒弟在后台化妆,林砚凑过去看,发现他们用的 “油彩”

其实是锅底灰、胭脂和桐油调的。

“真正的傩戏不用那些花里胡哨的。”

田班主往脸上抹着锅底灰,“我们靠的是‘精气神’,是跟神灵借的力。”

开场锣鼓响了三遍后,田班主戴着 “开山”

面具走上台。

他手里挥舞着两把铁斧,围着戏台转了三圈,突然一声暴喝,铁斧 “哐当”

一声砸在戏台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溅。

台下的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块红布,捂着脸不敢看。

“这是‘开山破路’,把挡路的小鬼赶走。”

旁边的徒弟小声给林砚解释,“等下还要‘搬土地’‘搬先锋’,最后田师父要‘杠仙’。”

“杠仙是什么?”

“就是神灵附到身上。”

徒弟的声音压低了,“去年在邻村跳傩戏,田师父杠上了傩公,光着脚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脚底板都没烧坏。”

戏演到半夜时,田班主果然开始 “杠仙”



他扔掉铁斧,原地转了十几个圈,突然浑身抽搐起来,面具下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发出类似野兽的嘶吼。

四个徒弟赶紧围上去,往他嘴里塞了块生猪肉。

田班主嚼着生肉,突然指着石老爹的腿,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说:“三日之后,下地走路。”

林砚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时的频率,包括村民们的惊呼和锣鼓的节奏。

她突然想起导师说过的话:“民俗不是迷信,是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此刻看着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 —— 那些看似荒诞的仪式里,藏着的是湘西人对抗未知的勇气。

田班主的傩戏里,有段唱腔让林砚着了迷。

那调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涧的风,明明是男人唱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缠绵。

“这叫‘傩堂调’,是跟山里的鸟学的。”

田班主解下面具,额头上全是汗,“老辈人说,最早的傩师不会唱,就听画眉叫,听杜鹃啼,慢慢编出了调子。”

他说湘西的傩戏唱腔分 “高腔”

“平腔”

“低腔”

三种,高腔用来驱邪,平腔用来叙事,低腔最特别,是给死去的人唱的。

“去年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我们去唱‘安魂傩’,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时,绳子都没断一下。”

田班主的语气里带着点自豪,“那低腔,能让死人走得安稳。”

林砚跟着傩班走了四个村子,录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

她发现每个村子的傩调都不一样:靠近沅水的村子,调子带着水的柔;住在山顶的村子,调子裹着风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傩调里竟混着 “哭嫁歌”

的影子。

“不奇怪。”

土家族傩师向大姐给林砚端来碗油茶,“我们土家人嫁女儿,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傩戏里的调子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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