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真龙(1/2)
水波荡漾,蓝朔楼躺在硌人的船板上,被一阵摇橹声吵醒。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川”
字,伸手使劲揉揉脑袋。
“我这是……在哪儿呢?”
耳畔依稀回荡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倏忽间,他脑海里突然闪回过最后存留的记忆——那处幽暗的溶洞,沸腾起冲天血火,装满疫种的艨艟在剧烈的爆炸中化成漫天铜雨…… 蓝朔楼顿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整个人猛地坐了起来。
“元狗!
二愣子!
万人敌!
小鬼……”
“师尊,他醒了!”
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蓝朔楼闻声飞快转过头去,力气之大扭得颈椎骨都发出咔嚓一声。
只见王太医身披绯红色官袍,腰系素金带,胸前银丝绣成的云雁补子在微弱船火的映照下,发出炫目的银光——这是四品礼部祠祭司郎中的袍服。
药童药女分立两侧,药女正歪头盯着自己,当他迷茫的目光与药童相触时,后者厌恶地别过了头去。
蓝朔楼这时才发现,自己此刻正躺在一艘乌篷小船中,外面潮平两岸,烟笼寒水。
船板轻晃,江上长风裹着寒气,钻进船篷。
蓝朔楼吃力地撑起身子,左肩箭疮的钝痛顿时激得他闷哼一声。
王太医的手掌随即按住他的肩头,力道不重,却压得他动弹不得。
“躺下。”
老者从药女手中接过青瓷药碗,褐黄汤药里浮着几片丹参:“你这条命是拿五斤犀角换的,莫要糟蹋了。”
蓝朔楼盯着乌篷缝隙里漏进来的半轮下弦月,喉头滚动:“王大人,咱们这是……”
“咱们在去应天的水路上。”
王太医淡淡答道。
“应天?”
蓝朔楼目光一震。
“咱们已经离开云南前线半月有余了。”
药女走上前,接过话来:“你受了毒伤,一直都在昏睡,自然不知。”
蓝朔楼看着王太医手中那碗晃荡的药液,喃喃问道:“那吴道长……”
“临行前,永昌侯前脚归营,燕王府的夜不收骑兵后脚就到,将吴桐提调去了傅友德大帅的中军。”
王太医吹开药沫,银匙磕在碗沿发出清响;“他当晚就匆匆离了大营,再也没回来。”
“燕王何等人物,他这等乡野村夫去了,必是死无全尸!”
药童嗤了一声,嘟囔出一句丧气话。
蓝朔楼一听登时就不乐意了,他不顾肩背剧痛,用力一捶船板,厉声吼道:“吴先生的手段也是你这小兔崽子能枉议的?
再胡说八道老子剁了你!”
“行了。”
王太医看着斗嘴的二人,给蓝朔楼身下塞了个枕头:“你伤势未愈,莫要动气。”
药匙递到唇边,蓝朔楼偏头避开,他绷带下的筋肉虬结,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那小子临走前……连句话都没留?”
“没有。”
王太医摇摇头,答道。
“当时的情形连永昌侯都不容置喙,看样子是有什么贻误不得的急症。”
老太医幽幽说:“他此行确实凶多吉少。”
船头灯笼在风里打着旋儿,光晕染红了王太医的银须。
老人望着神色黯然的蓝朔楼,轻声说:“永昌侯给你们这群蓝姓子侄都请了功,往后若是留在应天当差,收收兵痞做派。”
“谁稀罕这劳什子!”
蓝朔楼一拳捶向船板,惊飞舱外几只夜鹭。
“当初说好要请他去聚宝门吃炙鸭,然后去秦淮河的画舫里喝整夜花酒……”
他嗓音渐低,攥拳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可真没享福的命!”
王太医将药碗搁下,起身时官袍扫过满船月光:“世人最厌离别酒,可我劝你别醉了眼,错把应天的琉璃瓦看成大理的烽火。”
江风骤紧,蓝朔楼望向舱外流淌的星河,眼眶不由微微发涩。
“嗤,矫情!”
他抹了把脸,仰头大吼道:“那小子命硬得像块石头!
等小爷在京城扎稳脚跟,绑也要把他绑来喝个三天三夜!”
王太医立在船头,听着舱内蓝朔楼的自言自语混进摇橹声中,药童走上前来欲言又止,老者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繁华灯火,低喃了句:“痴儿。”
应天城的轮廓浮现在雾霭里,五马渡到了。
大红灯笼挂在渡口幡杆上,细碎光斑在夜晚的黑水中晕染开来。
蓝朔楼最后一个踏上码头,正好听见远处鸡鸣寺传来的晚钟。
太医院的官员早就迎候在码头上,王太医刚一下船,成群官袍便飞舞着簇拥上来,行礼寒暄好不热闹。
“小老头还挺有排场!”
蓝朔楼瞅着太医院的官员们,不由嗤笑起来,他身边的兄弟们更是用力跺起脚步,故意把军靴踩得山响。
八个蓝家儿郎在官道刚刚列开队伍,夜雾里就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大队身披铠甲的骑兵从黑暗中走来,这群骑兵个个盔明甲亮,等他们来到近前之后,众人看到,在他们腰间的玉牌上,大写【金吾卫】
三字。
金吾卫中转出个穿葵花团领衫的宦官,来人佝偻着身子,嗓音尖得像喉咙里插了根芦管: “永昌侯府出来的?
跟着杂家走。”
就这样,在金吾卫的簇拥下,一行人浩浩荡荡打马长街,他们的影子投在粉墙上,如同八柄新磨的钢刀。
应天城灯火辉煌,满城烟火气扑面而来,蓝朔楼刚一进城,就被路旁肉包子笼屉里腾起的热气熏得直咽口水。
三山街两侧酒楼支起朱漆阑干;绸缎庄的杭罗在晚风里翻卷如浪;挑担货郎敲着铁片唱卖杏花;胭脂铺前戴狄髻的妇人伸出染着蔻丹的手——这小娘子手可真嫩真白啊,他想。
人们看到这群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紫袍服,立时如潮水般裂开大路。
蓝朔楼的马镫轻轻蹭过缩在墙根的扁担筐,慌得卖炊饼的老汉急忙跪下,一个劲喊军爷饶命。
蓝朔楼目露不忍,他刚想对老人家宽慰几句,突然听得耳后传来雷鸣般的大吼: “让道!
都给蓝家军爷让道!”
老三蓝骁甩开铁臂,马鞭在半空啪得一声抽出脆响。
有个卖花姑娘被这一声鞭响惊得跌坐在地上,鬓角山茶花簌簌落下几片殷红花瓣,而姑娘狼狈的窘态,惹来一众年轻将领哈哈大笑。
老五蓝礼故意将佩刀往左腰挪了半寸,好让刀鞘上永昌侯府的狮头铜徽更显眼些。
“六哥快看那小娘子!”
老八蓝逸捅捅他后腰,蓝朔楼抬眼正撞见绣楼上掀起的茜纱帘——窗内,穿月华裙的少女慌忙背过身去,耳垂上珍珠坠子荡出惊慌的弧线。
兄弟们爆发出铜豌豆似的笑声,震得茶肆檐下风铃叮当乱颤。
宦官尖细的笑声从队伍前头飘来:“到底是永昌侯带出来的虎狼之师,气势足得很呐!”
蓝朔楼却笑不出来,他只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看着眼前仓惶失措的百姓,有一个声音告诉蓝朔楼:不该是这样。
不知不觉,千步廊的宫墙渐渐撞进视线,浩荡皇城吐出冲天王气,将他从思绪中猛拽回现实。
转过洪武门,千步廊的青砖突然变得能照见人影。
六部衙门的官吏捧着文书,往来穿梭如同蚁群,蓝朔楼翻身下马时,战靴踩在地板上,脚底直打滑。
就在这时,领路宦官停在脚步,他站在一尊高大的汉白玉狻猊前,从袖中抖出牙牌,尖声嘱咐道:“诸位过了这道承天门,咳嗽声都不许有!”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缄默着,一行人缓缓步入皇城大内。
“列位在此候旨。”
来到金碧辉煌的武英殿前,宦官停下脚步,兀自小跑着钻进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