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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离开(2/2)

她的身影在路灯下凝滞良久,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方清昼游魂似地找到对应楼栋,刷卡、开门、上电梯。

拧开最后的门锁时,她内心的惊惶到达了顶峰,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顶住她的喉咙口,让她无法呼吸。

“嘎吱”一声响动。

门开了。

方清昼推下手边的一道开关,客厅白色的灯光随之照亮了房间的布局。

整洁明亮,沙发等大型家具上铺着层塑料布,看起来已多年无人居住,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她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落在厨房那个冰箱上。眼珠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无法动弹地注视着下方的冰柜,犹如里面藏着时间最悚怖的真相。

她拖拽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去,在即将打开冰箱门的前一刻,又缩回了手。一步步后退,退到了客厅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方清昼睫毛颤动着,屈服于来自本能的强烈恐惧,两腿根生在原地,怀疑自己要融化在这瘆人的死寂里。

直到未阖紧的大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个戴着黑色机车头盔的女人走了进来。

方清昼陡然回神,惊骇中朝着台面的刀架扑去,抄起一把菜刀,转过身来。

对方坚硬的鞋底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踩踏声,身形削瘦而挺拔,侧身绕过餐桌时,灯光在她的肩背打出流畅又漂亮的线条,带着可以让方清昼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是医院里的那个医生。

她顺手将钥匙扔在了桌上,踱步到冰箱旁,单手拉开一条冰柜门的缝隙,朝里看了一眼,身形定住两秒,再镇定地合上。

从方清昼的角度,没能看见冰箱里的东西,视线中晃动着的全是对方优雅细长到如同艺术品的手。

连同修剪得干净平整的指甲、弯曲的指节、冷白的皮肤、青色的静脉。

正是这双手,在多年前的春末,像是迎接着她,朝跳下窗台的她伸了出来。

等她交握上去的一刻,它的主人对她说:

——“欢迎来到,人类的社会。”

此时,在她咫尺之距的眼前,女人慢动作似地转向她,摘掉了遮挡的头盔,露出一张素净的、端秀的脸。

——属于方清昼的脸。

“嗬……”

“方清昼”瞳孔的焦距散开,双手无力地垂落。刀尖“哐当”一声砸到了地板上,迸裂开一小片锋利的刀片。

她瘫软地坐到地上,背靠着厨台,偏过头,从一旁消毒柜金属外壳的反光上,看到了自己朦胧的五官。

偏圆润的眼型,弯曲的眉毛。

她是沈知阳啊,她根本不是方清昼。

酒店被她打碎的镜子。

攻击和反抗的本能。

饮食习惯的矛盾。

立场的偏移。

季和对她杀人动机的漠视。

记忆的不协调……

以及各种、各式……

所有混沌的思绪全部得到了印证,刺激得她头疼欲裂,同时又止不住地恶心作呕。

她弯下腰吐得昏天暗地,直要将胆汁都翻涌出来。双手在空中无助挥舞,试图攀住什么能让她在这动荡不安的悲剧中依靠的浮木。

在感受到对面的人在朝她走近,沈知阳一把抓住了这个让她下意识信赖依靠的人,大张着嘴,如同濒死的鱼在急切地挣扎、奋力地喘息。

每一次呼吸,都有新的记忆从窒息的痛楚中钻出来。

她想起母亲站在病房的门口,对着她掩面痛哭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没有一个正常孩子会像你这样的。”

想起她脱离了生活的禁锢,离开精神病院,开始崭新的生活后,却在A市见到了吕坚承。

对方在她的喊叫中回头,透明镜片反射着白色的冷光,遮挡住后方的眼神。可他语气中的阴冷跟憎恶,还是将他的态度展露无余。

他没有丝毫的悔意,反而对着她讽刺道:“没想到你现在过得还不错,像个正常人。”

想起自己在公园里的厕所边上狰狞地挥刀砍向了他,再把尸体塞进了一个冰箱。

中间断断续续,节点处隐约还缺失了点什么。

记忆碎片的边缘处,常来她咖啡店的一个男人,蹲在她面前对着她说:

“等你见到方清昼,我希望你帮我给她带两句话。

“你看,你赐予她安宁、平静,赐予她新生,可是你也解决不了她的痛苦。

“方清昼,其实你跟我们没有哪里不一样,都是一副干枯的骨架,游荡着寻找新的血肉。可那些只是装饰,你的底色只有冷漠。”

故事的结尾,经历残缺的、被跳过的段落之后,她被仓促地塞入了第二段虚构的人生。

多种迥然不同的记忆在顷刻间互相冲击,真与假崩坏又重构,沈知阳痛哭流涕,她紧紧抱住方清昼伸来的手,将额头抵着她的掌心,抽泣着倾诉道:

“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

“他出狱后结婚了,跟以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对方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给他生了一个小孩。他们去了一个新的城市,我听见那个女人说他是个好爸爸,我觉得很不公平……”

“对不起……”

·

居民楼前的路灯下。

季和拿着个空易拉罐当烟灰缸,坐在花坛边上沉闷地抽着烟。

青年看了眼时间,在楼房门口打着圈地走动,耐心告罄后,小步挪动着地坐到季和身边,压着嗓子问:“这都快半小时了,师父,我们不上去吗?”

季和的脸黑得能散出寒气来,斜眼睨去,不耐道:“让你等,你就等着。已经陪她们玩了那么长的角色扮演,现在还急什么?沈知阳要是这会儿真崩溃自杀了,责任是你背还是我背?”

高大青年原地化身鹌鹑,乖巧地“哦”了一声。

季和咬着烟头磨牙,腮帮子轻微鼓动,阴恻恻地笑了出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强硬地跟我命令,‘你必须得听我的。’。呵呵。”

青年瑟瑟发抖。抖得漫天蚊虫都无从落脚。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边上的中年同事弯腰靠了过来,在他耳边和善说道:“赵戎,如果你记不住的话,我不介意把‘沉默是金’几个字,刻在你的背上。”

赵戎:“……”

季和瞥一眼他的怂样,怒火又飙升两个点,嘴里不由“啧”了一声。

赵戎很有眼力见地站起来,主动提议道:“师父,要不我给您的眼睛腾个地方?我去门后面等着吧。”

季和臭着脸说:“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师父。”

“为什么啊?”赵戎难受道,“我们不是一伙儿的吗?你不会真想找机会把我踢出刑警队吧?”

季和摁灭烟头,说:“我怕外人误以为是我带的你。”

赵戎:“……?”

难道不是吗?他可是季和的亲徒弟啊!

边上同事用带着烟味的大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往不碍眼的地方拖了拖,救下他的小命。

马上就要到办案阶段的文书工作了,这位愣头青的性命是金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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