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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跛脚牧师(完)(2/3)

洛珈睁着他半盲的眼,血水在面上纵横。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他曾信仰的神,他曾侍奉的主,他的父亲,帝皇,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块黑布之下。

他在修道院和神学院里读到的典籍上的神皇不是这样的,书中的他仅是身负重伤而已,但仍然端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上。

他在获得晋升后翻阅的史书中的记载也同样和他眼前所见之物大相径庭,那些只有少部分人才能得知的历史里描述的帝皇已舍弃了剑,却将自己化为了盾,与星炬长伴,永恒燃烧 洛珈近乎疯狂地翻阅着他脑海中每一点新获得的知识,把它们读了又读、想了又想,但它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组成他眼前的这一幕,反倒是他的直觉早在数年前就已警告过他。

【他死了,或者比那更糟。】

是的,他现在的处境比死亡还要恐怖。

洛珈拖着他那条残腿慢慢地向前走,这些年来它没有好转,且已经逐渐使不上劲了。

他曾想过要不要换一条假肢,最后却决定等到它完全残废的那一刻再这样做。

现在看来,他真该早点做手术的,或者像隐士那样拿一把手杖,这样他就能走快一些了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在灰白色的岩石之间滑稽地前行,睁着血肉模糊的眼睛,汗水划过焦糊的血肉,带起疼痛,而他已不在乎。

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在一阵痉挛中摔倒了,想要重新站起,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他的手脚全都颤抖不已,无法发力。

于是他改为爬行。

很快,手掌就磨破了,然后是手肘、胸口、大腿和膝盖。

不知多少年后,此处总算有了新的颜色,那蜿蜒的血痕看上去鲜红无比,看上去却出乎意料地和谐。

他爬啊爬,爬啊爬,直到再也无法移动。

他的手指磨得只剩下白骨了,腰部以下也早已没了知觉,失血过多带来的体温下降让他直打摆子,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他究竟爬了多久呢?

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他仰起头,看向那石座 没有变化。

他笑了。

它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仍然那么遥远。

我辜负了你,我辜负了所有人,我害了所有人 在生与死的恍惚中,洛珈一点点地蜷缩起来。

一口余气卡在他的喉咙里,尚未吐出,眼睛却已经失去了光亮,肌肉完全放松了下来,面上再无血色可言。

他眼前划过许多张脸,但究竟谁是谁,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

它们快速地划过,就像孩童手中飞跃过湖面的小石子,只能引起片刻的涟漪。

再然后,湖水便重归寂静。

若干年后,孩子们长大了,也不再来了,村子不知为何也败落了,湖水不复澄澈,变得臭气熏天、一片死的寂静。

死亡来了吗?

他忽然想起安格尔·泰,想起他是如何死的。

“我没有辜负你。”

可我有,可我有.

忠诚之律上的那段日子你是如何挺过来的,吾儿?

你是怎么忍受那一切去搜集证据的?

又是如何掉入陷阱的?

我让你承受了太多你不该承受的东西,但我辜负的又何止你一人?

和你站在一边的你的兄弟们,被艾瑞巴斯蒙骗的其他人.

堕入混沌,永无希望,而后经由他们之手所犯下的每一桩血案.

受害者们的声音始终回响在我耳边。

我回到这世上已有九年,这九年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听着他们的惨叫。

我开始害怕独处,因为我总会看见他们惨白的脸,但我又不得不独处。

我活该如此,理应如此,实际上,我也不值得拯救。

我不懂卡里尔·洛哈尔斯为什么要救我,我不知道安格朗为什么要在那山洞中看守我,我最不明白,你们到底是如何坚持了一万年 假如你们知道真相就好了。

假如你们能知道我不过只是一个骗子和懦夫就好了,这样你们就不会赴死,你们就不必白白浪费生命。

我.

我想赎罪。

洛珈发出一阵极轻柔的嗬嗬声。

我必须赎罪。

“赎得清吗?”

一个声音问。

一双手轻柔地将他从地上抱起,洛珈残缺的身体轻若无物,很轻易地便被这双手的主人抱在怀中。

他的形体像是由光聚成的,纯白,却并不炽热,亦不刺目。

他凝视着洛珈无神的双眼,附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你要如何才能赎清这份罪孽呢?”

他怀中的罪人没有回答,于是他叹息一声,缓缓坐下,将罪人置于膝头,右手微抬,抚过那纵横交错的血痕,最终停在双眼边缘,焦糊的血肉和碳化的眼球,隐约可见白骨的眼眶.

“你赎不清的,孩子。”

他悲伤却笃定地说。

“因为他们不会原谅你。”

“就像隐士,他恨你恨到了极点,因此他无法再爱你。

而那些因你而死的人,在仇恨的领域中,也已得到了一切的真相——罪魁祸首有许多个,其中大半已经伏诛,尤其首恶,现已坠入无边刑狱之内。”

“可你呢?”

“他们或许听得见你被折磨时发出的尖叫,也看得见你那时仅仅只是傀儡.

可这又如何?

难道他们没有被折磨,没有发出惨叫,没有在绝望中被夺走一切?”

“诚然,你可以做出更多值得称赞的事,也可以拯救数百万条性命,可是,无论你如何做,他们都死了。

不仅如此,还有父母、丈夫、妻子、儿女、兄弟、友人.

这样的仇恨,要如何消弭?”

“我这样说,对你而言兴许有些不太公平,但仇恨本就不在乎公平,他们死时,也没有人来替他们讲求公平。”

“他们恨你恨到了极点,他们永远不会原谅你。”

一行血泪滑过罪人的脸颊,他的父亲抬手,替他拭去这行泪水,血在光中,与那纯白合二为一。

“但你现在还不能死,你的这一条性命不属于你自己。”

父亲温柔地说。

“你从你子嗣万年的苦行中得到了一线生机,它起源于你万年前的一次义举。

在你的生命中,这样的事你并不少做,但只有那一次带来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我想,大概是因为它并不出自信仰,而是源自爱吧,爱是无私的,也是不求回报的,洛珈.”

他顿了顿,像是在叹息。

在此之后,他的声音变得冷酷。

“你必须活着。”

帝皇说。

“死亡是你暂时还不配领取的奖赏——活着,活下去,做你早就该做的事,让这世界变得更好,不要辜负你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

“这是我对你的惩罚,但我也向你承诺,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死亡。

到了那时,我希望你可以坦然地在那片荒原上卸下肩头重担。”

光芒绽亮,形体消解,如太阳迸射出的光辉般无比耀眼,将此地完全照亮。

石座下的那尸骸似乎抽动了一下,某种力量汇入光中,最终流入那将死未死之罪人的身体。

“吾儿.”

最后,父亲说道。

“我原谅你。”

—— 40,太阳系。

“走吧。”

卡里尔·洛哈尔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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