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复生(四)(1/2)
莱昂·艾尔庄森只觉得,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但他也明白,这不过只是表象。
真实情况是,他死了,死于战后的余波。
而且,哪怕已经到了这种时刻,他仍然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无与伦比的痛苦。
为了逃避它,雄狮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散。
他脱胎于亚空间——此事并非秘密,原体们早有感觉——而他们的肉体则是帝皇费尽心思通过基因编程技术制造而出,不可称之为完美,但已经接近于这个标准。
每一个原体都有其原型,由人类历史上的英雄、伟人与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杂糅而成,并预先设置好职能。
随后调整肌肉、骨骼,灌输进战斗的记忆,其目的只为了让这具肉体足以配得上其内承载着的本质.
此刻想来,洛珈在大远征早期时那般笃信宗教倒也是情有可原。
他毕竟出身于科尔基斯,一个信仰大行其道的世界,而帝皇与原体的存在恰好可以论证科尔基斯本地神话中的神明与神子一说。
我们不仅仅只是帝皇的儿子。
雄狮想。
卡利班。
他的思绪分散出一条小道,沿着路,他安静地向深处走去。
卡利班塑造了我。
它教会我残忍、无情,在必要时痛下杀手。
它也教会我要隐藏爪牙,等待致命一击。
但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人类,它们是属于野兽的品质,是无情的自然馈赠给离群猛兽的求生之道。
我曾作为一头野兽浑浑噩噩地活着,是卢瑟 这个名字浮出脑海,雄狮感到一阵刺痛。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仍然记得他。
是卢瑟与骑士团教会了我作为人类应当如何生活。
生活,而非生存。
进食要使用餐具,睡前应当清洗自身,胡须与头发需要打理得体。
识字,阅读,从前人的死亡与教训中汲取经验。
学会坚韧,学会忍耐,学会团结 学会同情,学会怜悯,学会义愤,了解美德,了解正义,了解应当如何真正推行它们。
一个画面悄然浮现。
“看看他们,莱昂。”
站在要塞修道院的城墙上,黑发的骑士如此开口。
此刻夕阳西下,他向下凝望,许多农民正扛着锄头与铁锹在耕地和田舍之间来回。
“他们忙活了一整天,照料了这么多土地,你觉得他们今夜回家,能吃上一顿饱饭吗?”
骑士这般发问,然而他似乎并不指望得到回答,于是便自己将答案抛了出来,那是个复杂的眼神,还伴随着摇头。
他转过头来,看向雄狮。
“他们到家以后,只能吃点豆子或酸面包之类的东西果腹。
这些东西吃久了会让人没力气,它们毕竟谈不上特别有营养,但他们没得选。”
“他们依附在骑士团的保护之下生存已经有数百年了。
每种一亩地,骑士团都要收走七成的粮食。
剩下那三成到他们手中,真正能用来吃的恐怕还不到一成.”
“他们得拿粮食换过冬的衣服,得给牲口治病。
农民就是这样,一年到头什么钱也攒不下来。
种地,越种越穷,于是只能拼命地生,想着孩子大了就可以分担一些。
可是,又真的能分担什么呢?”
骑士叹了口气,双手不自觉地搭上了城墙的边缘,手指发白,手背青筋暴起。
“我们不能少收一些吗?”
雄狮听见自己问。
那时,他的声音还显得很年轻。
骑士悲哀地笑了,并再次摇摇头。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莱昂,我们必须拿,否则骑士团就无力维持。
你、我,其他骑士,仆役们,还有宝贵的战马——要塞修道院里每天要消耗多少食物呢?
你有计算过这个问题吗?”
“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而且,我们每一个月就要派遣队伍去周遭的森林中巡逻、扫荡一次,探查巨兽们的踪迹,以保护他们与耕地。
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画面逐渐拉远,直至消散,但雄狮的思绪却并未停止,他想起了更多。
这次交谈发生在他进入骑士团的两个月后,那时他已经摆脱了学徒的身份,已在十二天前授勋、佩剑,成为骑士。
再过不久,他便将在一次巡逻中一举清剿一个附近的巨兽巢穴,然后是更多。
短短一年以内,骑士团周边耕地的规模就扩大了数倍不止。
紧接着,他向骑士团提议,组织仆役们进行狩猎方面的训练。
附近的森林中已无巨兽踪迹,完全可以将猎取作为稳定的食物来源。
理所应当的,他的提议被通过了,猎人的队伍一经组建就迅速扩大,很快,肉类就取代了耕地中的作物,成了骑士团主要的食物来源,但雄狮想要的还不仅于此。
下一年,他继续带头巡逻,并在闲暇之余让带着仆役们将狩猎的技巧与工具传给了农民们那一年的末尾,奥都鲁克修道院治下所有受保护的农民家中,都飘起了肉食的香味。
而这只是开始,不过短短十年之间,雄狮便统一了整个卡利班。
巨兽被彻底屠灭,他亲自走遍了每一寸土地以确保它们完全死绝,再无可能威胁到任何一个卡利班人。
森林被开采为耕地,捕鱼、狩猎、织造.
原始的技术迅速发展,村镇的土路变为石板路,高耸的城墙代替篱笆与木桩,泥巴屋和茅草顶被木头与瓦片所碾压。
雄狮忍住叹息的冲动。
在他接受帝皇的提议,踏入星海,成为战争的使者与先锋以前,卡利班上已经很久没有人挨饿过了。
那是他最初的理想,最初的义愤。
从他看见平民生着冻疮的手和面黄肌瘦的脸开始,这份不知从何而起的古怪愤怒便始终徘徊在他心底。
和征服星海,将一千个世界纳入帝国版图的伟业相比,这个理想简直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甚至显得有些可笑,但雄狮不愿这么想。
他不觉得这件事可笑,也不觉得他这样做是背离帝皇设计他的初衷——如果人类之主只需要发动战争的引擎,只需要无情的刽子手与杀人犯,那他何必给他们一个真正自由的灵魂?
雄狮坚信,在他父亲的心中,征服不过只是拯救的手段。
可是,问题在于,帝国这样庞大的一架战争机器一旦发动起来,便不会再由得任何人喊停。
帝皇不行,莱昂·艾尔庄森自然也不行。
他只能看着卡利班人被迫进入工厂,砍伐所有的森林,填平耕地,住进巢都,变作这架机器的一个小小齿轮,生产出杀戮之物——子弹、或利刃。
卡利班人拯救了我。
雄狮复杂地想。
他们将我从野兽变为一个正直的人,但我没能予以同等的回报。
他的思绪继续发散。
还有谁和他有相同的经历?
福根?
是,他是工人的儿子,彻莫斯在他手中得到了解放。
它本是个苍白灰黑的矿物世界,是福根用自己的双手制造出一个个改变环境与地貌的机器,进而使它重新旺盛繁荣,甚至足以酿造出醉人心脾的美酒,每个平民都买得起它。
但他走了,直到很久以后才回来 所以,彻莫斯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雄狮早有耳闻,那里的执政官远在大远征中期便已成为不思进取的享乐主义者,其统治也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福格瑞姆走了,就像我一样。
雄狮的记忆翻滚云涌,披着白色斗篷,身穿一套舒适猎装的彻莫斯人映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场闲暇时的外出游猎,发生在某次相聚之中,是少有的,他们可以抛下战争彼此交谈的时刻。
谈话中,雄狮不经意地问起了彻莫斯,而福根则表现出了一种夹杂着刺痛与悔恨的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