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卷(上) 第八十七章 广陵散(1/2)
看到蔡琰突然转变的表情,嵇康心中诧异,又不敢太过追问。
蔡琰近日来郁郁寡欢,满腹心事,突然遇见同为好乐之人的嵇康,便引为忘年之交。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想问又不敢问的神情。
蔡琰将他招了过来,把她与史辛之间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人有时候很奇怪,越是心底的事就越不想告诉亲近的人,反而遇到陌生又话语投机的人,就会和盘托出。
嵇康三十几岁人,听着一个年龄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少女倾吐心事,多少都有点不适。
但史辛和蔡琰的事情太过曲折离奇,多处地方更是峰回路转,听得他心旌摇曳,瞠目结舌。
嵇康长叹一口气道:“我本以为,我嵇康是天底下最怀才不遇,最委屈的人,长期唾骂老天不公允。
但是跟两位比起来,我实在太过惭愧了。
尤其是蔡小姐你,连自己的爱都不能勇敢追求,被父亲逼迫着嫁给不愿意嫁的人。
身居高位却身不由己,比地位最低的平民还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世间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此。”
这么些天来,蔡琰独自承受多方压力,同时还要担心史辛一睡不醒,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听到嵇康以悲戚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难处,再也忍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听着蔡琰幽怨悲愤的哭声,嵇康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安慰,只得坐在她旁边摇头叹息。
等了一会儿,蔡琰哭声渐歇。
这一场大哭虽然于事无补,但至少内心轻松了不少。
“嵇先生不是要拜见高人吗?
怎么不进去看看师兄?”
蔡琰甚至开起了玩笑。
“是,是,差点忘记了这件重要事情。”
嵇康立即起身,心想:这位史兄弟没有显赫的家世,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力争上游,比我这个整天怨天尤人却自命不凡的落魄文士高出甚多。
更难得他不懂音律,却能点透蔡小姐,智慧不凡,将来必定会有一番大作为。
这样的人,当然要见一见了。
虽然明知史辛沉睡,嵇康仍然在他门前高声禀告了一声,“史兄弟有礼,谯国人嵇康拜见!”
一整衣衫,叩门而进。
蔡琰望着嵇康进去的身影,屋内死气沉沉的,毫无回应。
忆起往日灵宝派内欢声笑语的场景,遂长叹一声,悲从中来。
她手中抚琴,终于弹出了自创曲目《相思》。
嵇康听到外面的琴响,琴声缠绵悱恻,幽怨痴情,又看到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少年,此情此景,简直催人泪下。
嵇康缓步向前,唤了几声“史兄弟”
,只见他虽然呼吸均匀,但双目紧闭,对自己的声音毫无反应。
果然如蔡琰所说,虽然所有的生命特征正常,就是醒不来。
嵇康唤得几句,就止住了嘴,闭着眼睛感悟蔡琰的《相思》。
一曲奏罢,嵇康已是泪流满脸。
“蔡小姐以金钗之年,乐理竟如斯高明,虽然我自诩跟她比也差不了多少,但我始终年长她许多,这样一比又落了下乘。
今 日得闻她自谱乐曲,犹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
嵇康心想。
“史兄弟,嵇康孑然一身,自以为洒脱。
年少的时候,我也想追逐名利。
但有感官场的黑暗,要爬上高位而又不失个性,简直痴人说梦话。
如此数年,岁数涨了,人却更加孤僻狂傲,仿佛世界上的不平全落在我身上。
之后我决定终身不为官,只做个开心快活人,浪迹天涯,纵情音律。
但心中的孤傲日益强烈,只听见有谁的琴艺高超,就觉得人家沽名钓誉,并非真才实学,非得跟人比拼一下,赢了自然百般刁难,输了……其实我也只是输过给蔡小姐……嘿嘿!
输得心服口服。
今日得闻你与蔡小姐的故事之后,发觉人世间最吸引人的并非高山流水,竹林雅石,就连琴艺,仿佛也没有人间的真情来得宝贵。”
“受了蔡小姐的启发,嵇康如今思如泉涌,仿佛有一种情绪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一些曲谱片段要喷薄而出,但每每想抓住的时候,又变得飘忽不定。”
嵇康苦恼地捧着头,皱眉思索,“如果史兄弟能醒来,一定能点化我,让我将心中所想串联起来,可惜……”
“广……陵……散……”
“史……史兄弟?”
嵇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只见史辛依然闭着眼睛,嘴巴却颤抖着不停地说着什么。
嵇康附耳过去,只听史辛口齿逐渐清晰,似乎在说着一个故事: “昔战国时,聂政之父为韩王铸剑,因误期被杀。
聂政成年,誓报父仇,故入宫行刺,未遂而出逃。
后于山中遇仙人授予琴艺。
政不欲连累家人,漆面而变其形,吞炭而变其声,学习七年,欲往行刺。
然路遇其妻,识得其齿。
故政以石击碎牙齿,复学三年,而琴艺精绝。
而后鼓琴于阙下,路人皆惊其艺。
韩王闻之,招其入宫鼓琴。
政藏剑于琴内,入于宫中,于鼓琴时刺死韩王,而欲不露身份,遂自剥面皮而自尽。
宫廷欲知其身份,故曝尸于市,悬赏识者。
政姊闻之,念政为父报仇,已舍其身,自复何惜己之性命,使弟之名埋没,遂往相认,述政为父报仇之事,扬聂政之名,而后自尽。”
说到这里,史辛眼睛一睁,嘴里清晰地吐出五个字:“曲名,《广陵散》。”
嵇康听得热血沸腾,史辛说出的故事跟自己现在的情绪一模一样,而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的那些琴曲片段,随着故事的开展逐渐串联起来,慢慢成型。
嵇康激动得浑身颤抖,脑袋在飞速运行,心里已经装不下任何事情。
“多谢史兄弟赐教,多谢史兄弟赐教……”
他口中只重复这一句话,边说边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当推开房门之后,正想跨步而出,不想竟然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向前摔倒。
再起来时,已是鼻血长流。
嵇康不管不顾,任由鼻血沾满了衣襟,他依靠自己的记忆,一路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圣教,沿途又踢坏了几个花盆,推翻了几张椅子,恍若未觉。
蔡琰见嵇康走出,本想 跟他打招呼。
又见他摔倒,惊呼一声就想向前扶起。
就在此时,她忽然注意到他的双手。
嵇康左手虚按,右手连连空拨,侧着头深思。
神情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又苦恼叹息。
蔡琰顿时明白到,他在作曲。
她向周围的下人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又招来两个最机灵的弟子吩咐道:“这位先生琴艺非凡,我看他样子,估计又有新作出炉,这次必定是万世传颂的巨著。
你们拿上他的琴,一直跟着他。
如果他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有什么异动,向我汇报。
去吧……”
说完从怀中掏出几两金子,交给他们。
两个下人接过金子,麻利地收起嵇康遗落下来的琴,快速追了上去。
蔡琰呼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浅笑。
“这位嵇先生心中只有琴曲,其实论实力,我不一定强过他,刚才也是胜在了出奇制胜。
对了……”
她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刚才口中念念有词,说多谢史兄弟赐教,难道说……”
蔡琰刹那间面色骤变,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缓缓望向虚掩的房门,果然看见一条人影慢慢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