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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5/7)

霖娘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她问起爷爷是谁,爹总是不说话。

她泪眼朦胧,看见娘站在爹身边抹泪,原来娘也知道。

“老赵……”平日与赵世义交好的猎户只觉得他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像往日里那个寡言的柴夫,他在怀中抱的那个神像,仿佛支撑起他全部的脊梁,他用愤怒的目光望着村长,那是积压多年,埋藏心底的仇恨。

“赵悬磬……没听说过啊,土地……又是个什么神哪?”

有村人疑惑出声。

“村长……村长怎么可能活两百多年呢?吕家几代人下来,那模样都不一样,我们家中几辈人不都见过么?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呢!”

“是啊,从前家中老人都说,当初是山神可怜我们,将这福地赐给了我们,所以吕员外才修建山神庙,供奉山神的,璧髓,也是山神的宝物,我们用它净了水,自然要将它还给山神!”

“山神大人于我们有恩,吕家同样于我们有恩,若没有吕家,我们只怕早就死了,不说从前的吕员外,便是如今这位老村长,他儿子吕瑞那当初也起了要出去的心思,没出去成,也死在毒瘴里了,也因为他儿子的缘故,老村长也患了青骨病……他怎么可能是当初的吕员外呢!”

哪怕听见老村长说出这番意味不明的话,村人仍旧难以相信,他们面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吕献,根本就是活了两百余年的吕无难。

“也许彩绳姑娘比你们更清楚。”

程净竹淡淡一声,他随即看向站在那滑竿边上,脸色惨白的彩绳:“我记得那日山神洞中,彩绳姑娘你亲口说过,所有背叛山神的人,都活该,可我今日想问,这其中,可包括你的丈夫吕瑞?”

彩绳顷刻像是被刺了一下,她抬起脸看着程净竹,呼吸急促了点:“你什么意思?”

程净竹与她相视:“所有人都知道彩绳姑娘是山神最忠心的信徒,那么你的丈夫背叛了山神,你可恨他?”

“恨。”

彩绳的手绞紧了衣角。

程净竹神情平淡,彩绳却一下避开他的目光,猛然被一道金光晃眼,她视线花了一瞬,再定睛,却看见滑竿的篷顶之下,端坐其间的公公的脖颈处出现数道不那么清晰的影子,那是好几个脑袋,连接着他的脖颈,每一个脑袋,都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们都睁着漆黑的眼,披头散发。

彩绳看见当中最年轻的那一张脸,她认出那熟悉的五官,立即瞳孔巨震,立即尖叫起来。

人们也惊声大叫起来。

“那,那不是吕家过世了一二十年的老太爷么!”

有个年迈的老翁认出当中的一张老脸,那赫然便是如今这位村长吕献的父亲。

“吕瑞!村长的儿子吕瑞啊!”

还有人认出那唯一一张年轻的脸。

他们当中若有从两百多年前一直活到现在的,便会发现,那每一张脸,都是吕家单传的血脉,黑水镇的首领,黑水村的村长。

阿?看见程净竹手中那一面小小的宝镜,那镜中发出的金光正照在村长身上,映照出村长一个脖子上那几个脑袋的影子。

“他为什么有这么多脑袋?”

阿?好奇地跑进雨里,到程净竹身边。

“若我猜的不错,他兄弟二人曾吃下的鸟蛋,应该是九头鸷。”

程净竹道。

“什么是九头鸷?”阿?问。

“天生九首,弯喙如钩,毛发如兽,天生乘风御火,是坍鸿时期,天衣人的图腾,也是他们的坐骑,坍鸿之后,天衣不复,九头鸷亦绝迹天地。”

程净竹说道:“凡人吃下九头鸷的鸟蛋,也算是一种机缘,虽不至于不老不死,但却比常人衰老得要慢,活得也更长。”

“也是因为九头鸷的鸟蛋,所以席正才可以借着赵悬磬留给他的那一点神力,与山菇共生,”程净竹说着,看向那老村长,“而你先得九头鸷的鸟蛋,再炼化生魂强取璧髓中的清气,则使你有了异化为九头鸷之相。”

只是他还没有真正长满九个脑袋。

老村长与他四目相视,并没有惊慌,也没有无措,不管村人如何惊恐地凝视他肩上那几个若隐若现的脑袋,他面上的气定神闲,只有最初见到席正的那一刻有些裂痕,而他很快又平静了,静若死水。

但肩上那颗年轻的头颅忽然出声了:“彩绳……”

彩绳猛然踉跄着后退数步,那颗头颅却仍向着她,不住地喊道:“彩绳!我是阿瑞,我是阿瑞啊……”

多么年轻,多么苍白的脸孔,多么熟悉的五官,多么深情的口吻。

“啊啊啊!”

彩绳崩溃的,锐利的尖叫划破雨幕,脚下一绊,摔倒在泥地里,她眼中满是不敢置信,是深深的惊恐,她看着滑竿上那样一副佝偻的,年老的身躯,托着那么多个她见过的,没见过的脑袋,其中那个“阿瑞”仍在连声喊她,她看到最中间,公公那张枯槁似的脸,她嘴唇颤抖:“不,不……”

老村长望向她,死水般眼微动,叹了口气,朝她伸出一只手:“彩绳,过来。”

可彩绳瘫在泥地里,动也不动,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不听话。

老村长凝视她,片刻,微微倾身,天边闪烁的电光照清他半张褶皱的脸:“你忘了么?当初是谁救的你。”

“……是阿瑞。”

彩绳的声音哑了。

她忘不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夜,父母弃她出逃,雷火下降,险些将她烧死在家中,但那时有一个人将她拉出了滔天火海。

那个青年身上袍子都被水给浸得湿透,高挺的鼻梁上爬着几滴汗珠,脸颊都是灰黑,天上电闪雷鸣,他低头去看地上,瑟缩成一团,吓得不轻的彩绳,伸出一只手,道:“那是山神的怒火,你不是罪人,不需要怕,起来。”

“我就是阿瑞。”

苍老的声音交叠着记忆里那道年轻而沉稳的声音齐齐锥刺彩绳的耳膜,她回过神来,又看见那人肩上几个脑袋,她尖声反驳:“不!你不是!你不是!”

“席献,你恶不恶心哪?你可以长几个新的,年轻的头颅,可你那么多个妻子,却只有你这一副身体来受用,晚上一个被窝里睡,是不是只有吹了灯,才能藏得住你那身老树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空中,席正恶毒地嘲笑。

但彩绳却被迫回想起曾与吕瑞夫妻相亲的那几年,她难以控制地干呕起来。

老村长看着这一幕,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淡然,慢吞吞地收回手,半晌,开口:“阿正。”

空中,席正脸皮微僵。

风雨如晦,老村长抬头看他:“为兄早就与你说过,你我至亲兄弟,你该信我,也该听我的话,可你让我很失望,你从一开始便瞒我,你瞒着我修建土地庙,不肯向我透露一丁点那土地的事,这么多年来,我竟不知,他居然还有骨血在世。”

“不过,”

老村长,不,或许应该称他为席献,席献忽然话锋一转,“这到底也算一件好事。”

席献脸上浮出一分笑意,肩上另外那几个脑袋也都跟着露出笑容,大雨如瀑,那躺在泥泞里的老翁忽然又开始怪叫起来。

阿?循声看去,只见那老翁干瘪的腿肚中又一只白骨爪子破开皮肉钻了出来,像一只寄生在他身体里的畸形怪物,一撕开个破口,便叫嚣着要将森白的四肢都破开血肉皮囊钻出来。

这老翁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些才被程净竹刮去骨刺的人也开始接二连三地长出新的骨刺,他们在泥地里翻滚,血混着雨,淌了一地。

程净竹手掌在法绳上一擦,掌心的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握刀为人除刺,鲜血如滴,那席献却在此时一抬手,站在雨中许久不动的云童忽然袭向阿?,程净竹侧过脸,法绳飞出,绕住阿?腰身,将她拉来身后。

正是此时,席献袖中几点污泥陡然剥落,化入雨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屋檐底下,林秋雁陡见冷雨如箭迎面而来,她想也不想立即抱紧丈夫:“老赵!”

但那冷雨滔滔扑来满脸之际,几点污泥浸入她后背衣料,瞬如利刺,林秋雁浑身一凛,瞪大双目。

赵世义后知后觉,低下头去,只见妻子胸口一个血洞,那血洞正对着他胸口,也有一个血洞,他感受到有一道声音从他的血肉里振动着,兴奋地顺着他的耳孔传出:“哈哈哈哈哈哈哈得不到小的那副皮囊,老的这副也将就!有了这身皮囊,我终于能出去了,终于能出去了!”

“娘!爹!”

霖娘受制漂浮在阿?身边,回头只见这一幕,失声叫喊。

“秋,秋雁……?”

赵世义手脚不受控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林秋雁,见她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一动不动,他想去扶,却是不能,低头只见自己胸口的血洞团成了一团污泥,不流血了,他的眼睛一瞬浑浊,又是那道急躁的声音:“心脏,心脏在哪儿呢?啊,竟然长在右边……”

赵世义感觉到自己这身血肉里,似乎有一只手,正往他右边的胸腔里探去,剧痛之中,赵世义踉跄几步,一手抓住门框,另一只手猛地掏进胸口的血洞中,淤泥不断地往下淌。

村人们吓坏了,惊声尖叫。

程净竹神色一凛,那泥妖竟尚存一息。

他才召出白符,那赵世义却将手往里掏得更狠,霖娘一声声哭着喊“爹”,可他听不到,他看着程净竹掌中的血滴下去,化在村人被除了骨刺的伤口中,皮肤青黑的颜色转瞬变淡,口中忽然涌出血来,赵世义看着被程净竹护在身后的阿?,声音又哑又低:“霖娘,离开……离开这里,乖,乖女……”

白符飞来赵世义身上,但他却倒了下去,胸口的淤泥被鲜红的血冲淡,他双目呆滞,额头抵住妻子秋雁的额头,念念道:“五方山下,得……成我道,今消此身,福……我下民。”

“爹……”

霖娘惊恐地望着他。

“今消此身,福我下民……”

但赵世义听不见她的声音,他不断地念着,闭起了眼睛。

下一刻,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霖娘撕心裂肺地喊:“爹!”

很快,他的躯体化为了风,自檐下四散,吹斜雨幕,吹拂过那些身患青骨病,神情痛苦的村人身上,柔和极了。

淡淡的莹光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忽然觉得,竟然不那么痛了,蠢蠢欲动要冲破胸膛的骨刺,也安静了。

程净竹凝视那张原本落在赵世义身上的白符,白符卷着身躯,飞回他掌中,他低眸,只见符纸中紧裹着一点淤泥,它在其中挣扎着,隐约显露一个人的形状。

阿?也感受到那股清风,它无声地吹开雨水,轻柔地拂过她的脸庞,她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触摸脸颊:“他呢?”

“他方才所念,乃消身咒。”程净竹说道。

“什么是消身咒?”

“土地守一方水土,护一方子民,消身咒,是地仙为救子民出苦厄,消解自身全部道行以福泽下民之法。”

作为地仙血脉,赵世义虽无神力,亦无道行,却也可用此咒消解一身血脉,竭力福泽生民。

程净竹双指隔着符纸猛然捏住那胡乱挣扎的泥人,那泥人痛叫一声,立即发出呼喊:“吕献!救我!”

滑竿上,席献闻声,却未动,只看向程净竹手中的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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