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1/2)
张潮走到会议室的窗边,向着外面望去。
《十月》杂志社在北三环,燕师大边上,虽然因为办公室楼层不高,看不到鸟巢,但是整个城市蠢蠢欲动的气息仍然抑制不住地涌入眼帘。
张潮先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开幕式是一周以后吧?”
众人都愣了一下,徐畅畅第一个反应过来,答道:“是,就一周了。”
说了,眼里露出期盼的神色。
毕竟是全世界规格最高、规模最大的体育盛会,能在中国人的家门口举办,大部分人都想亲眼看看。
张潮点点头,又问道:“《包法利夫人》第一次发表是在1856年,大家知道前一年法国发生了什么事吗?”
1856年的前一年,那就是1855年?
1855年的法国发生了什么事,这真是有点超纲了,大家又不是学历史出身。
张潮收回视线,道:“1855年,在法国巴黎也举办了一次盛会——第二届「世界博览会」。”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和《包法利夫人》或者今天要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大家倒是都记起来,上海将要在两年以后举办世博会,至于是第几届就记不得了。
不过既然对方是张潮,编辑们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张潮接着解释道:“那一届博览会上,展出了‘电梯’‘混凝土’‘铝制品’‘橡胶’……这些东西即使150年后的今天,也是日常生活不能缺少的一部分。
当然还有已经出现并且开始普及的铁路、火车、蒸汽轮船……当然文学家的笔墨记录下许多‘时代的悲剧’,包法利夫人只是冰山一角,大家这么熟悉文学史,其他的我就不报菜名了。”
张潮最后这句话,成功让编辑们笑了一下,虽然有些勉强。
张潮接着道:“所以狄更斯才在《双城记》在开头写了那句被引用到烂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句话的深刻不在于价值判断,而在于它道破了所有高速发展时代的本质。
《画皮》里直播打赏的「江爷」与19世纪巴黎证券所的新贵没有本质区别,都在用货币兑换存在感;「徐畅畅」对虚拟人设的执着,与爱玛对蕾丝花边杂志的痴迷同样源于阶层跃迁的焦虑。
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根植在人性深处的烙印,是缔造时代的源动力。
任何时代的‘进步’都伴随着代价,而代价本身就是进步的一部分。
如果你们认为人物没有‘好’或者‘坏’,为什么觉得要批判时代呢?”
徐畅畅眼里流露出迷惘的神色。
陈杰忍不住质疑道:“这么说虽然有道理,但是文学作品的功能不仅要刻画时代,更要反思时代。
如果把时代一切的好坏照单全收,那文学如何解决人类的‘精神危机’?”
张潮马上道:“那历史上文学解决过哪些精神危机?”
陈杰不服气地道:“比如但丁的《神曲》将人性善恶与神学伦理结合,赋予人类自我救赎的可能;还有薄伽丘的《十日谈》肯定了人的欲望与现世价值,为宗教崩塌后的精神空白注入人文之光。
文学成为新信仰的载体之一,将‘神本’转向‘人本’,为文艺复兴奠定思想基础。”
张潮问道:“只有《神曲》和《十日谈》,就能让欧洲延续了上千年的宗教崩塌吗?”
陈杰一时语塞,不过还是勉力道:“当然不全是……那时候的欧洲社会也走到了十字路口……”
张潮笑道:“你看,至少这点我们还是有共识的,那就是这些作品本身就是时代的产物。
但丁的《神曲》诞生时意大利黑死病肆虐,人口锐减三分之一;薄伽丘的《十日谈》正是写在佛罗伦萨尸横遍野的瘟疫时期。
可但丁的地狱烈火烧掉了中世纪的蒙昧吗?
薄伽丘的市民笑话能让教会交出赎罪券吗?
不,它们只是把脓疮挑开给人看——而挑开脓疮的刀,正是你所说的‘代价’。
福楼拜写爱玛服毒时,巴黎正忙着建地铁、办沙龙、卖股票。
那些读着《包法利夫人》流泪的贵妇,第二天照样去百货公司抢购蕾丝裙。
文学不是药方,而是镜子。
镜子能照出你牙缝里的菜叶,但不会替你刷牙。”
杨英也忍不住了,她同样质疑道:“那就应该放任物欲吞噬人性吗?
《包法利夫人》的流传至少能阻止一部分无知的女性掉进陷阱里。
但是《画皮》……虽然写得很好,但是「徐畅畅」总让我有些不舒服,甚至就连「江爷」在你笔下也似乎有些惹人同情的悲情。
我相信你的小说还会引起轰动和追捧,但是你的读者有很多还是十七八岁、二十多岁的孩子,他们的价值观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如果女孩子觉得「徐畅畅」这样在镜头前面扭扭腰、发发嗲,就能几十、几百万的赚钱,那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不就崩塌了吗?
怎么越讨论我越有点心惊胆战的感觉……”
张潮笑道:“再讨论下去,《十月》杂志社会不会干脆把《画皮》退稿了。”
一句话说出来,一直稳坐钓鱼台,一言不发的王占军都惊动了,连忙道:“今天是纯粹的学术讨论,《画皮》我们肯定会刊发!
不过大家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文学作品一般也要考虑社会影响。
我听说每次你的作品一发,《当代》《收获》都会收到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
还有记者也会采访杂志社的编辑,所以进行这次座谈会,也是希望所有人有个思想准备。”
张潮点点头,继续道:“刚刚说‘文学是镜子’,确实不够准确。
我再阐述一遍——文艺复兴不是靠但丁的十四行诗推翻教会的,靠的是威尼斯商人的金币、佛罗伦萨银行家的汇票、古登堡印刷机的油墨。
所以文学从不‘解决’危机,它只做两件事——”
张潮停了下来,当着所有编辑的面,竖起两根手指,缓缓道: “第一,证明危机存在;第二,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这句话如惊雷般从《十月》杂志社会议室的上空闪过:先是一道闪光,然后轰隆隆的震动声从不可见、不可知的远方传来,越来越清晰,最终像鼓槌一样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久久回荡。
文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人们追问了两千年,也回答了两千年。
从「文学(悲剧)通过引发“恐惧与怜悯”
实现情感的净化」,到「文学要揭示终极真理」,再到「文学是“社会风俗史”
,揭露金钱对人性的腐蚀」,此外还有「文学是“匕首与投枪”
」,「文学捕捉瞬间的美与哀愁,延续传统美学精神」,「文学应抵抗娱乐至死的浅薄,重建深度思考」…… 每一次追问,每一次回答,都是在这个古老的艺术题材的洪钟大吕上敲击一次,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让整个时代颤抖。
但能做出这种回答的作家古往今来凤毛麟角,绝大部分人——包括那些顶顶优秀的——也只会引用前辈的名言,而不是自己发声,更遑论进行阐释了。
原因无非就是两点,一是要超越前人的经验不易,二是凝练自己的观点太难。
毕竟这个命题太过于宏大,想要用短短一两句话来浓缩,很容易就显得轻浮而偏颇。
但是张潮今天在这间小小的会议室,却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不仅凝练、隽永,而且足够深刻—— 「文学只做两件事:第一,证明危机存在;第二,证明人类配得上这种危机。
」 王占军此刻再也保持不住仪态了,他放下茶缸,翻开面前原本只想做做样子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又拔了钢笔帽,用最粗的笔锋在纸上写下了这行字。
然后他坐直身子,语气郑重地问道:“还是请详细说说看吧,相信大家都很好奇。”
张潮也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以后才道:“其实半年前我在思考这些短篇小说的创作时,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写它们?
一直到我得出了刚刚的结论,我才动笔写下第一行字。
中世纪的人为‘死后能否上天堂’失眠;19世纪的人为‘爱情能否超越阶级’痛苦;今天的人为卷不过其他人而懊悔;明天的人会为‘滤镜关掉十秒会不会掉粉丝’焦虑。
这些精神危机本质相同的——人在试图超越自身局限时必然跌倒;但跌倒本身,就是超越的证据。
刚刚杨师姐问我‘难道要纵容物欲吞噬人性?
’我以前对别人说的答案是‘物欲会吞噬人性是因为物质化的程度还不够,如果物质足够丰富,人性就可以驾驭物质。
’ 这个答案我没想改口;但我今天更想说的是,‘恐惧物欲吞噬人性,恰恰是当代中国文学的精神危机!
’ 我们总在怀念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汪曾祺记忆里的高邮,莫言魔幻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视野里的欲望交织的陕西农村,当然还有陈忠实那不朽的‘白鹿原’…… 我们总是在哀叹乡土文明消逝,却忽视了这片土地当下发生的故事。
文学如果只愿做农耕文明的守墓人,又如何书写正在发生的史诗?
我最早以为这是因为中国的农耕历史太漫长、文明积淀太厚重,才让大家的这支笔写不出今天的小说。
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是时代的车轮太快,有些东西稍纵即逝,往往作家们还没有抓住就溜走了。
就像‘固定电话’,90年代开始普及,本世纪初达到巅峰,随即开始一路走低。
到今天,即使家里有固话,谁又能打几次?
我们在美国、日本文艺作品里经常看到的电话元素,比如最简单的‘来电留言’,在中国都还没有形成某种‘文化意象’,就从身边溜走了,这实际上颇让人无所适从。
但这些只是表象,只是外物。
就像我的这篇小说,人物灵感来自于《包法利夫人》一样——1850年的法国,也是一个一切都在迅猛变革的时代,为什么福楼拜可以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间隙,创作出不朽的经典?
因为他真正克制住了塑造一个宏大世界或者伟大人物的冲动,肯‘坐到’这个庸常无趣的女人身边,把她的精神世界和洪流般汹涌的外部世界联系在一起,挖掘出了她内在的生命力,从而折射了当时整个法国社会施于她的不公。
于是藏在飞速丰富起来的物质下真正的精神危机就浮现了出来。
福楼拜直面了那个时代!
但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一流作家们还习惯去写‘非常人’与‘非常事’——当然,他们往往以为自己写的是平常人,只不过比平常人长得漂亮点、性格坚强点、人品善良点、意志坚定点…… 我不想写这样一个什么都比‘平常人’强一点的‘平常人’,所以有了《画皮》,所以有了「徐畅畅」,有了「江爷」,有了「李默」。
我相信读者作为群体,拥有足够的智慧,不至于把《画皮》当作一首物质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