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还真是最后一课啊!(1/2)
文学史上描写未来的作品汗牛充栋,无论是乐观还是悲观,总带有幻想文学的朦胧滤镜。
但是张潮这部《最后一课》充满“幻想”
,却毫无“幻想色彩”
。
虽然小说里出现了大量“未来”
的生活细节,比如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视频通话,手机代替了钱包,人脸验证这种只在电影见到的高科技随处可见、一文不值…… 但是整个小说的氛围却是近乎于压抑的“现实感”
。
两种大相径庭的风格混搭,却异常协调,浑然一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现实未来主义”
的调性。
张潮在这篇小说里使用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小说主人公的名字,甚至移植了一些众所周知的家庭背景给他(例如父亲是教师),读起来却有一种让人后背凉飕飕的“冷峻”
。
他像一个法医一样,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同名者的人生剖开,取出大脑、心脏、肝、肾脏……甚至是生殖器;再沿着纹理,细腻地切开他的肌肉,展现被包裹着的血管、骨头、神经。
却没有流下一滴血。
随着「张潮」被“剖开”
“切开”
,社会的某个侧面也被“剖开”
“切开”
了。
《收获》杂志的编辑们还读到了另一层意味——《最后一课》还以主角「张潮」的视角,解剖了中国大城市「中产阶级」人群的集体焦虑。
当代中国并不是没有城市文学,上海的王安忆,武汉的池莉,当然还有更早之前的王朔,都写出了优秀的城市文学作品。
但这些小说家笔下的城市印象往往偏于一隅,主要表现的是“老城市”
的悲欢离合,而对这些大城市社会结构、经济结构以及人群意识发生的剧烈变化,却难以触及。
这点上,就远远不如欧美、南美、日本,甚至是一些西亚、北非国家(例如埃及有纳吉布·马哈富兹)。
当然,这也和中国的现代城市化进程起步太晚,又发展太迅速有关。
毕竟欧美的城市文学传统,可以追溯到一百年,甚至两百年前。
无论是英国的狄更斯,还是法国的巴尔扎克,都是描写城市的大师。
而《最后一课》则以极其敏锐的笔触,创造性地提出了「阶层跌落」这个说法。
编辑们随着「张潮」的经历,看到了汇聚在深城的那些“白领”
甚至“金领”
光鲜生活外表下的一地鸡毛。
所在行业的周期性衰退或技术淘汰、收入的停滞与物价的通胀、高昂的房产负债(每个月竟然要拿出几千元供房子),以及过度依赖信贷维持中产生活方式。
学区房、优质教育、优质医疗,以及因为“独生子女”
政策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家庭结构…… 导致了深城的「中产阶级」始终处于一种强烈的焦虑感当中,而这种焦虑感具体到《最后一课》所表现的教育主题,则体现为为了防止下一代的“独苗苗”
「阶层跌落」,而近乎疯狂地“卷”
基础教育。
【……此刻张潮掌握了挑弄家长神经的全部技巧。
晚上11点半,他打开电脑,开始编辑今天的“反馈信息”
—— 「子涵妈妈您好: 刚刚下课,现在才有空和您说下今天子涵的学习情况。
今天子涵在课堂上的表现如下—— 今天我们上课的内容是提前学习七年级下册的文言文《孙权劝学》《卖油翁》。
这两篇文言文属于必背篇目,十分重要。
子涵的课前预习没有做好,所以进度比别的孩子慢了一点。
但是他课堂上大部分时间的注意力都比较集中,所以最后也勉强完成了全部课堂练习,可以给孩子打四星哦!
我们下周要提前学《陋室铭》《爱莲说》以及几首古诗,希望子涵这周可以提前这几篇都背诵下来。
实验初中部的学生在开学前就已经背完了所有必背篇目,咱们要想考个好高中,也要一样努力才好啊……」 信息很长,足足有四五百个字,等编辑完已经快12点了。
张潮在「微博信息」上点了一下发送,下一秒“子涵妈妈”
的手机就发出了“叮叮”
的提示音。
子涵妈妈看到占据了整个手机屏幕的“反馈信息”
,就像回到了学生时代,看到老师写在她成绩单后面的期末评语……】
“啧啧,这个「张潮」太会拿捏人心了。”
刘鹏涛身边的一个编辑看完这个片段以后,忍不住评价道。
看到小刘清澈得没有被老婆孩子热炕头污染过的眼神,他忍不住解释道:“「张潮」这个短信从发送的时间到内容都妙到毫巅啊!
先是时间,晚上11点半快12点,他还说自己‘刚刚下课’,一方面家长不会怪他,另一方面也会想,‘谁家孩子补课到这么晚啊?
太卷了吧’——这个词我现学的,用得还算准确吧?
你们想想看,深城中产家长都是什么人?
本身大部分是应试教育卷出来的精英,一看别人家孩子补课补到11点半,自己家孩子已经躺床上呼呼睡,心里能平衡吗?”
这时候另一个编辑接过话头:“这条信息的内容也编得很有水平——先是淡淡的批评,然后淡淡的表扬,接着拿名校学生的表现做对比,还用‘考个好高中’来拉高家长的期待…… 这样「张潮老师」在‘子涵妈妈’心里的印象就很正面了——业务繁忙,说明水平高;很晚还发反馈,说明责任心强;一反馈就好好几百字,说明上课认真负责;不时提到名校信息,说明熟悉当地教育情况…… 这纯纯是把家长‘拿住了’!
高,实在是高!”
刘鹏涛虽然阅读经验丰富,但是生活经验匮乏,所以没有看出这一段描写的精妙之处,经过两位老大哥的提醒才知道「张潮」是怎么拿捏人心的,不禁“心有余悸”
地道:“这么可怕吗?
我们上海的教育好像没有这么‘内卷’吧?”
不知不觉,所有看过这篇小说的编辑,已经开始熟练地使用“卷”
“内卷”
这两个词了。
这个词简直有魔力,把现代教育模式在达到一定阶段后无法突破,转而向内部复杂化、精细化发展,但无实质进步的状态浓缩得恰到好处,精准反映了当下资源竞争中的集体焦虑与低效消耗。
《收获》杂志总部在上海。
作为繁荣百年的东方魔都,本身拥有极其丰富的、从基础覆盖到高等的教育资源,以及与全国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的升学体系,所以小说描写的这种极致状况暂时还没有出现。
但是《收获》的编辑却是来自全国各地,所以不少人已经从自己的成长经历中隐隐感觉到《最后一课》对未来的预言有其合理性。
这种未来与小说所描写的蒸蒸日上的社会、经济发展环境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映衬关系——收入的快速增长并没有熄灭人们内心的焦虑感,反而像是在火上浇油。
《最后一课》接下来一段描写“子涵妈妈”
看完「微博信息」后第二天上班的描写堪称点睛之笔: 【……地铁闸机吞吐着西装与公文包,鞋跟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像一串倒数的秒表。
林夏攥紧香奈儿挎包的背带,人造革被汗渍浸得滑腻,能在上面拓出清晰的指纹。
她头上300米高的金融中心大厦那能刺破云层的尖顶正在溶解,她缩了缩脖子,锁骨撞上脖颈间那条蒂芙尼钥匙项链。
这是丈夫送给她的结婚周年礼物。
她知道丈夫原本是要送给某个她不知道具体名字的女士的,但是被对方拒绝了,于是只能送给自己。
但这有什么关系?
手机在掌心震动。
「微博家长群」未读消息99+,最顶端是一条:“呼叫全体成员:本周数学单元测平均分92.
7,未达标的同学建议课外进行额外学习,不要拖班级后腿。”
说话的不是老师,是班级家委会主任。
女儿考卷上那个血红的89分突然浮现在空气里,数字边缘长出锯齿,切割着林夏的大脑。
她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零钱余额,12580.
36元,刚好够张潮老师的工作室里数学老师二十节的课时费——如果砍掉保姆钟阿姨的工资的话。
但也只能上小班课,不能1对1。
电梯门开了,挤进来十二张相似的脸,都映在电梯光亮的钢面上。
粉底掩盖不住眼睑下的青黑,某位女士的古驰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
二十二层按钮亮起时,所有人都低头查看手机。
林夏的屏幕又跳出房贷提醒,每个月的还款额相当于丈夫大半个月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