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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乡”是躁动的根须(1/2)

张潮在黄浦江畔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华灯初上,这里的人流量开始密集的时候,他才回到酒店的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写作。

这台笔记本也不是2004年买的索尼了,而是换了ThinkPad,CPU型号也从「奔腾」变成了「酷睿」,内存高达1024M,硬盘是海量的160GB。

这两年他东跑西跑,最后还是决定买个皮实点的。

从美国回来以后,《原乡》这部小说就写得断断续续,最近事情基本忙完了,他准备在去日本前完成整部小说的创作。

之前张潮用“‘记忆相册整理师’顾峰深入客户林小海的精神世界,在记忆中看到大量由林小海想象虚构的‘林荣生’”

作为小说的第一重维度。

这属于对“原乡”

这一概念探讨的「空间维度」。

中国移民的“乡”

从来不是单纯的地理坐标,而是一种跟随着脚步迁移、生长的文化根系。

它就像榕树的气根,既能在异乡土壤中野蛮生长,又始终与母体保持营养输送。

福海人下南洋时总要拜过妈祖像,掷过杯筊,还要携带着族谱,就是将“乡土”

压缩成可随身携带的生存工具包。

赚到钱先回乡建大厝,是用金钱、物质来反哺这种文化根系,防止其因距离枯萎。

但是这种“反哺”

却造成了一种结果——移民出走越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文化、精神上最固执、最保守的地方。

而这些移民中的成功者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中以偶像的姿态回到家乡的时候,往往又让本就凝固的文化枷锁上的锈迹又深了一些。

那些由物质构成的虚假的乡愁符号反而成为维系宗族文化的工具,一笔笔的汇款和那些精美的异乡礼物,对现实形成了一种反向“文化殖民”



这也张潮自己童年以及青少年时代困惑的一点——为什么几片美国巧克力,就可以让某一个同学成为班级里短暂的“国王”



于是他决定继续挖掘,并且营造这部小说的第二重维度——「时间维度」。

【……顾峰的手指在虚空中停顿了几秒钟。

这是系统绝对不允许的操作误差,但当他注视着悬浮在眼前的记忆碎片——那个十岁男孩坐在水泥大象滑梯上,口袋里露出的巧克力包装纸正在融化,深褐色的糖浆像沥青般缓慢爬过生锈的滑轨 ——某种诡异的熟悉感刺穿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屏障。

“情绪判定为负面,建议屏蔽。”

系统在迟迟等不到他的指令后,自己发出了提示音。

这声音带着教堂管风琴般的庄严回响,不容质疑,甚至不容迟疑。

他本该像往常一样挥动左手,让这片1987年的唐人街黄昏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般消失。

但某种超越程序的本能让他伸出右手小指,那是他身体唯一残缺的部分,十年前在自家的门缝里失去的指节。

虚拟空间突然震颤起来。

男孩转过头,融化的巧克力从他掌心滴落,在街道上汇聚成粘稠的溪流。

顾峰惊讶地发现那些糖浆里浮沉着银色光点——那是林荣生从1972年到2001年寄回的支票残片,每张背面都印着模糊的指印。

“你也在等爸爸吗?”

男孩的普通话带着福海腔的糯软。

顾峰的理性既赐予他高度的冷静,但也让他患有强迫症——此刻,他的强迫症开始发作了。

他试图将银币般的支票残片按时间顺序排列,但突然间这段记忆构成的虚拟空间变成如浪涛般褶皱起来。

他隐约看见自己八岁那年大门夹断小指时溅落的血珠。

那是他的父亲暴烈地将大门甩上造成的后果…… “警告,海马体细胞损耗率突破阈值。”

系统的管风琴声出现杂音。

他在数据洪流中抓住一块记忆残片,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林荣生蜷缩在唐人街餐馆冷库里,就着应急灯的绿光啃食冻硬的鱼丸。

冰渣割破了他的牙龈,血流了下来,很快就凝成了红色的薄片——那是顾峰断指之后,流在门槛上的血的形状…… “这不是客户的记忆。”

顾峰感觉太阳穴处的开始发烫,“这是……我的?”

系统的崩溃比预期来得更暴烈。

当顾峰再度恢复意识时,他正跪在一片由记忆碎片铺就的沙滩上。

潮水带着咸腥的海水气息涌来,冲开他紧攥的右手——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变得完整了。

“原来你也是迷路的孩子。”

二十二岁的林小海不知何时出现在岸边,煞白的新郎妆被海水泡成浑浊的灰。

他胸前那朵塑料红花已经开始掉色,洇开的廉价颜料让他的胸口仿佛中了一枪。

顾峰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扯开领带,发现衬衫第三颗纽扣是块微型记忆晶体,里面封存着三百二十七个过往客户的临终记忆。

当他试图用指甲撬开晶体时,林小海发出尖利的笑声。

“没用的,我们早被腌入味了。”

新郎官的红唇突然裂到耳根,露出里面由肌肉与筋膜悬吊着的喉舌,“就像我爸寄的巧克力,你以为舔掉糖衣就能尝到可可豆?

做梦!

那里面裹着唐人街下水道的锈,移民局表格的油墨,还有……”

顾峰把芯片弹入他的嘴里—— 奇迹发生了。

当暴露在空气中的喉舌咀嚼这块芯片时,那些嵌在血肉的晶圆突然开始播放影像:1911年的集装箱暗黑的舱室里,某个酷似林小海的男人正用指甲在箱壁上刻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画像; 1988年林小海将融化的巧克力涂在作业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而此刻顾峰自己脊椎处的记忆晶体,正生长出榕树气根般的蓝色数据流,一点点扎进了眼前的地面。

“原来我们曾经共用同一套记忆库,都有着关于一个突然消失在生命里的父亲的精神裂痕……”

顾峰终于笑了。

他扯下西装衬里,露出皮肤下闪烁的神经…… 在系统彻底宕机的轰鸣中,顾峰做了个违背所有训练准则的动作。

他没有删除林小海的这段记忆,而是将自己的小指按进新郎胸前的红花。

霎时间,无数记忆如惊飞的白鹭群掠过虚拟的电子天空。

……】

顾峰在这部《原乡》当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工具人,他既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精神与现实的锚点,也是在高度智能化的时代背景下,人类之于人类,不可替代的那一点感性的光芒。

顾峰强迫症般的秩序洁癖(必须按时间线整理记忆)与精神分裂症患者林小海的混沌记忆形成某种对应的镜像——象征着现代社会用理性与规训,对乡土的混沌、暴力进行裁剪。

而片段中的失控暗示中国式“乡土”

拒绝被现代社会规训的本质。

张潮试图用这种方式,解构长久以来西方文化视角下“移民文学”

的创作潜规则—— 首先是将“乡愁”

包装成某种东方奇观(如唐人街灯笼、女人旗袍、鸦片馆、辫子……),满足西方对异域风情的窥视欲; 然后是过度渲染文化冲突中的撕裂感(如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长篇小说《喜福会》式的母女代际战争),忽视华人社群的主动性。

为了破解这种叙事牢笼,张潮放弃了传统的线性叙事,让三代人的故事不以时间流展开,而是通过顾峰在记忆相册中的跳跃式探索呈现。

因为中国人对“乡”

的感知并不是一代接一代的有序流传,而是呈现出许多代际记忆的不断迭加的状态。

在同一时空下,不同代际的本土乡民与异乡移民,对“乡”

的感受与理解是截然不同的。

本土乡民的“乡”

,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大潮冲刷下,即使顽抗,也被不断瓦解、重构;而异乡移民的“乡”

,却又在他们偏执的守望中凝固成不变的风景。

唐人街所谓的“中国传统”

,实际是华人因地再造的产物,而《原乡》要捕捉的正是这种创造性背叛的能量——当功成名就的“侨领”

回到家乡时,他们见到的往往是精心包装出来的传统和表演出来的坚守。

当张潮想清楚这一部分小说的内核的那一刻,《原乡》就完成了对“移民文学”

牢笼的定向爆破。

张潮笔下的人物,没有对文化冲突愤怒嘶吼又绝望哽咽的表演,只有一群中国人用荒诞又庄严的方式,在永恒的漂流中实践着对“乡”

的重新定义。

这种叙事不寻求西方文学理论的认证,而是要让世界听见中国文化基因自我演化、自我拮抗,又自我重生的轰鸣。

当然,在张潮的心目当中,中国人的移民文化在「时间维度」上延展还未曾穷尽,他并非要一味歌颂苦难下的挣扎与重生,也不想重复老师于华《活着》的价值观。

身为一个福海人,他对此有着更深刻的思考——某种程度上,时间将移民者的创伤炼化成了一种“苦难的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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