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百年孤独》的开头,真的好?(2/3)
翻译成“凛冬将至”
,加戏了,但效果一流。
但是绝大部分情况下,会让人哭笑不得。
例如村上春树的小说日文原著,是以反“日本传统”
的简洁明了、口语化而广受日本年轻读者的喜爱; 国内的经典译本,却完全抹杀了村上的这种风格,用一种生涩的旧白话来做翻译媒介,例如“委实令人不快”
“玩了一大天”
等。
甚至在翻译《挪威的森林》时,把「小林绿」(绿),直接改成了「绿子」,更是一种委实令人不快的行为了。
这其中的一大原因,当然是由于译者与作者缺乏充分的沟通。
王震旭能意识到自己在时代认知上的局限,并“勇敢”
地提出来,足见其想要翻译好这部作品的心理。
但是张潮没有想到,王震旭的这份认真,还存了一点小心思—— 既然中国国内的文学批评界还没有认识到《刑警荣耀》在形式与内容上的巨大价值的话,那就由自己第一个提出来…… 两人讨论了小半个小时,下课铃声响了。
没一会儿,兰婷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张潮,脸先红了一下,然后尽量保持平静地走进来道:“张潮……同……老师,人快来齐了。”
张潮站起来身来道:“当不起当不起,你还是叫我张潮就好了。”
兰婷这才放松下来,展颜一笑,道:“那可不行,被林教授听到了要批我没礼貌呢。”
张潮也笑道:“好了好了,快走吧。”
兰婷看着他身后的王震旭,犹疑道:“那他……”
张潮摆摆手道:“他跟着给我做记录,你就别管了。”
兰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不过没有再多说什么,领着两人就往鼓浪社预定的教室去。
张潮到时,教室里已经人满为患了。
椅子不够坐,很多人索性都坐到桌子上去,过道也站满了人。
一般情况下只能坐50到60人的标准教室,此时塞了得有上百人。
刚走到门口,张潮就惊讶道:“你们文学……这么多人么?”
兰婷道:“确实都是我们文学社的,这次没有放外人进来——不过今天很多毕业了的,还有读研究生的师兄师姐也来了。”
张潮:“……”
随着张潮踏入教室,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和鼓掌之声。
不仅因为他的名气,还因为他昨天的讲座和在宵夜时与师生们的那番讨论。
许多人,都从张潮身上隐隐嗅到了一种气味,一种名为“野心”
的气味。
偌大的中国,能写两笔的作家,多如过江之鲫;但能谈得上具有“文学野心”
的作家,却没有几个。
绝大部分别说“名利双收”
,就算只“单收”
,就开始无尽地自我重复。
像张潮这样,产量这么高,又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在尝试突破的十分罕见。
而从昨天的交流来看,他对文学的想法绝不止于大家现在看到的那样。
能近距离亲眼见证这样一个青年作家,见证他的脚步,是厦大所有文学爱好者的梦想。
兰婷简单的介绍以后,张潮走到讲台上站定,看着台下一张张与自己一样年轻,却充满了求知欲望的脸庞,微微晃神,但旋即镇定下来,在脑海中回顾了一下自己准备的内容。
他用一个问题作为今天“创作指导”
的开场白:“有没有同学,能背一下《百年孤独》的开头,就是闻名世界的那段话。”
这可太容易了,立刻就有同学大声背诵道:“「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
张潮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一句话。
那这段开头好在哪里,以至于它能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小说开头,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这同样是一个近乎于文学常识的问题,只要稍微留意过《百年孤独》相关研究的人,就不可能不知道。
许多人纷纷举手,张潮示意让前排的一个瘦瘦小小、带着大大眼镜的女生来回答。
女生道:“这句话好在同时运用了三种时态——未来时态,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现在时态,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过去时态,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一句话同时指涉了未来、现在和过去,时间不再是线性延伸的,而被作者杂糅到了一起。
将原本简单的叙述,揉进无限的疑问和隐喻,让人在不同时空里穿梭,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阅读愿望。”
女生说完,同学们纷纷发出赞同和赞美的声音,有些人还鼓起掌来。
毕竟虽然是常识题,但是能像这个女生一样条理清晰地表达出来,也算不易。
张潮笑道:“说得很好。”
夸得女生脸红了起来,连连摆手表示没有。
但是张潮下一个问题却让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同学愣住了:“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个见解的话,那我要问大家一个问题——这种「时态杂糅」的感受,是你们第一次阅读《百年孤独》时就感受到的,还是看过相关评论以后才‘知道’的。
一个是‘感受到’的,一个‘知道’的。
大家属于哪一种?”
现场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当中。
张潮似乎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没有着急往下讲,而是静静等待。
足足过了1分多钟,没有一个学生开口回答。
张潮这才叹了口气道:“相信大家心中都有答案了吧?
其实我和你们一样,第一次读这个文学批评界夸到天上有地上无的开头时,并没有太特别的感受,就这么滑过去了。
反而是后面磁铁、凸透镜这些‘魔幻’的情节,更加吸引我。”
教室里的众人本以为张潮是要批评大家的文字敏感度不够,没想到他和大家一样“迟钝”
,顿时松了口气,开始纷纷附和道“是”
。
张潮接着道:“这种「时态杂糅」是几十年前,《百年孤独》刚刚诞生的时候国外的文学批评给予的评价,然后传入中国,渐渐成了一种不可辩驳的定论。
而这种‘定论’的广泛传播,造成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我们对这段文字的具体‘感受’被‘知道’给替代了。
而文学创作中,‘我觉得我要怎样写’,排序比‘我知道我要怎样写’更靠前。
也就是李白说的‘大块假我以文章’,或者西方作家说的‘上帝握着我的手在写’。
那我们普遍在首次阅读时,感受不到这种「时态杂糅」的妙处与美感,是因为我们的神经比外国的读者或者批评家迟钝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潮直接给出了答案:“当然不是。
因为我们中文是一种‘弱时态’的语言,没有英文、西班牙文这些语言那种‘强时态’变化。
翻译成中文,它的冲击力自然就削弱了很多。
弱到什么地步呢?
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中国古代的诗人,就曾经用过这种手法—— 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但我们在分析这句诗好的时候,重点却不是时态。
所以,《百年孤独》的开头,震撼不了,甚至触动不了你我,很正常。
不是马尔克斯不够好,而是语言、思想有隔阂。”
张潮再次停了下来,待到大部分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以后,才说出了今天的主题:“所以,今天我们要探讨的就是这么一个命题——是不是所有世界文学的潮流,都适合中国文学学习?
或者换个说法,我们要怎么向世界文学去学习;学的话,又要学什么?”
听到张潮的话,别人还没有太特别的感受,兰婷和王震旭内心都翻起了浪涛—— 兰婷是高兴。
之所以开口请张潮来厦大,她本来就是存了想为文学社扭转创作风气的私心。
原先的设想里,她是想利用张潮的影响力,“苦口婆心”
地劝说一头扎进日本“私小说”
和“另类青春文学”
的同学回心转意。
没想到张潮直接来个高屋建瓴,在这么宏大的视角下与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