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我们上学的路(1/2)
这是开学的第一天。
早上5点半,天才蒙蒙亮。
树林里子还不时传来夜枭的呜咽声;草叶上露珠才刚滑到叶尖,堪堪悬住;就连村里的大公鸡也识趣地趴在窝里,等待气温再暖和一些。
什雷村的三年级小学生韦恩泽已经穿好了棉衣、背上了书包,牵着自己刚上二年级的妹妹,准备出发了。
老师说今天上课前要举行开学仪式,他想早点到,这样就可以帮老师打扫一下教室,说不定还能争取到当升旗手的机会。
刚走到村口,就看到村长和一个脖子上挂着大大的相机的年轻人站在那里,似乎早就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村长领着年轻人向他们介绍道:“这是李兆叔叔,也是个作家,今天他会跟着你们一起上学。”
韦恩泽听到“作家”
眼睛亮了起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他留着长发、戴着黑框眼镜,脸色也白皙得多,一点也不像那个人。
韦恩泽有些失望。
他有些想那个爱讲故事、能骑猪的哥哥了。
李兆蹲下身来,温和地对韦恩泽道:“是张潮让我来的哦!”
听到是张潮让他来的,韦恩泽高兴起来,但又有些疑惑地问道:“要一直跟到学校吗?”
李兆点点头。
韦恩泽道:“那你跟上了,路上不好走,你要注意哦!”
李兆潇洒地一甩长发,道:“我也是大山里走出来的,还怕这点路?”
说完这句话半个小时后,他就后悔了。
大山和大山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说他小时候的大山是一道坎接着一道坎,绵延到大地的尽头;那什雷村周边的大山,就是一重崖迭着一重崖,将大地斩裂成无数碎片。
沿着雾气弥漫的山间土路走了几里之后,道路就变得艰难起来。
先是要沿着陡峭、满是碎石的斜坡下到水边,稍不留神,踩错了地方,就可能“一步到位”
。
李兆学着孩子那样,半斜着身子,不时用手撑一下地面,才顺利地到达了沟底。
韦恩泽看了看眼前的河水,回头对妹妹和李兆说道:“涨水了,这里过不去了。”
接着就领着两人往上游走。
沿岸没有路,有时是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有时是大块礁石连绵堆砌的险崖。
礁石上布满青苔,滑溜得很,所幸有前人在这里拉了一条铁锁,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却最低限度地保证了往来者的安全。
整整走了20分钟,才来到上游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
这里的河中央,有人用大块的青石垒起了一道断断续续的桥梁,凹凸不平的表面堪堪露出水面一掌高低。
韦恩泽牵着妹妹,像两头灵巧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就过河了。
李兆虽然是大人,身高腿长,半步就能跨过两块石头,但是却战战兢兢、慢了兄妹俩好一会儿才过了河。
贵州大山阴冷的早晨,李兆出了一脑门汗。
他问兄妹俩道:“你们平时每天都是这样上学的吗?”
韦恩泽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绕路了,要迟到了,当不成升旗手了。”
李兆只好快步跟上。
等到他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跟着兄妹又爬上了一道梁,眼前的路真正让他犯了难—— 一条窄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土石路绵延到大山深处,路的一边是高耸的山壁,另一边是万丈深渊。
向下望去,是奔腾汹涌的江水,和白森森如牙齿的嶙峋怪石。
没有护栏,甚至连一棵小树都没有,只有在朝阳下,显得油光光的青草在路边向他致意。
李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被文联领导派了这么一个任务;自己也是鬼迷心窍,听说是和张潮有关的,就一口答应下来。
现在骑虎难下了!
韦恩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年轻人的纠结、犹豫,像往常一样和妹妹一前一后踏上了这条悬崖小路,只不过变成了他走后面,妹妹走前面。
两人一个穿着蓝色的棉衣,一个穿着红色的棉衣,像两支短短的彩笔,沿着小路,慢慢将这座山拦腰裁开。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正洒在兄妹俩身上,为他们涂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神圣。
光线驱散了雾气,李兆忽然看清楚了——周遭的大山,都有这样一条细线一样的悬空之路延伸出来,有些上面空空荡荡,有些上面也有移动着的颜色。
而这些细线的终点,是大山环绕着的一块凹地,比其他地方略微平整一些,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几座破旧的房子,此外便是层层迭迭的田地。
李兆心有所感,忽然明白了张潮让他带着单反相机跟着什雷村的小学生上学的目的,马上拧下镜头盖,对准眼前的画面,按下了快门…… …… “大家看,这就是什雷村的孩子上学的道路。”
张潮指着大屏幕上,李兆拍下的那张危险而又迷人的照片。
李兆不是专业摄影师,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爱好摄影的年轻作家,因此照片的构图、色彩并不算出众,但是画面本身的震撼力,已经深深打动了在场所有的记者。
这是一个规模盛大的新书发布会现场,由春风社、21世纪社和花城社联袂举办,发布的正是张潮在什雷村创作的,史无前例,可以“一书三版”
的小说。
地点是在福海市区最现代化的影院影厅里,主创张潮坐在大银幕前一排单人沙发的最中间,旁边是3个出版社的主编与编辑。
上个月在什雷村的村委会,十多家出版社“厮杀”
过后,最后留下的就是这三家。
其中春风社拿到的是完整小说版,书名是《逐星者》。
21世纪社拿到的是童话故事版,书名是《放逐流星的孩子》。
花城社拿到的是少年冒险版,书名是《少年·流星》。
张潮这次连书名都没有干预,让出版社自己定去。
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眼前正在发布的照片上。
来发布会的记者们,一开始注意全放在张潮这次奇特的创作方式上——他怎么能在一部小说的篇幅内,容纳进题材、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衍生品”
。
这种创作手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绝对是开了小说创作的先河。
但是张潮偏偏没有回答这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而是在巨大的银幕上放映起了一张张什雷村孩子上学之路的照片,一共有10张,最后顶定格在“红蓝彩笔”
点缀于山间、无数条小路汇进山凹间的小学这幅画面。
记者们“嗡嗡”
地讨论了一下,才安静下来,继续听张潮往下说。
张潮道:“大家知道,过年前,我卷入一场意想不到的纷争当中。
一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携着他的爱女,与我有一番口舌。
这次纷争的起点,是那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很喜欢夸日本的孩子多能吃苦、多能走路。
而我恰巧在贵州的什雷村住了两个多月,我知道那里的孩子上学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
张潮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照片道:“什雷村的孩子每天要走1个半小时到2个小时才能到就读的小学,所以他们每天早上最晚6点就要出发;晚上6点甚至7点才能到家。
——哦,多说一句,照片里的孩子叫韦恩泽,就是他刺激我创作了今天大家看到的这部很特殊的作品——能参加夏令营的都是城里的孩子,甚至可以说家境都很好。
他们当然可以代表一部分的中国青少年,但远远不是全部。
中国还有很多少年、很多儿童,每天要背着重重的书包、走很远的山路,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学习。
这已经是21世纪了,相信在上世纪90年代、80年代,这种情况更加普遍。
请问这些少年儿童,是‘小皇帝’吗?
是‘垮掉的一代’吗?
他们是不能吃苦,还是骄奢淫逸?
在那位‘专家’笔下‘无所不能’的日本小学生,哪一个能像照片里的韦恩泽一样,每天花2个小时,下悬崖、趟大河、走绝壁,为的就是能在学校里学得改变命运的那些知识?”
一连串的问题,让整个放映厅的人都沉默下来,大家看着大银幕上的照片,眼里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张潮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们是一个幅员辽阔、发展并不平衡的国家。
‘青少年儿童教育’,不能只盯着发达城市里的一小撮孩子看。
更多的孩子别说参加什么夏令营了,每个不用上课的周末,都要帮着家里干农活。
那位‘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眼里为什么只有‘小皇帝’和‘小公主’,看不到数量更多、分布更广泛、更需要帮助的孩子,是因为这些孩子买不起他的书,参加不了他太太的夏令营吗?”
一番话说完,现场的记者已经敏感地知道,张潮口中的“青少年儿童教育专家”
孙云霄,可能要永远地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了。
张潮没有直接提他的名字,已经是最大的善意和克制了。
孙云霄这个名字,今后再被提起来的时候,也一定是被钉在中国教育的耻辱柱上,让人指着说:“看,这就是那个道貌岸然、钻进钱眼里的‘专家’!”
说完说不定还要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