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温柔的绝杀(两章合一,求月票)(1/2)
看到众人都把惊讶的目光投向自己,李娟又本能地往里缩了一缩,但是想到刚刚张潮如何为她据理力争,想到刘亮程老师的窘迫和决然,她忽然又鼓起了勇气。
李娟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依然轻柔,却令人意外的坚定:“这场争论因我和我的作品而起,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想法呢?
你们可以欺负我,但是不能欺负我的作品。”
白晔脑子嗡的一下,知道这次麻烦了。
张潮虽然年轻,但没有人觉得他是“弱者”
,自己输了也就输了。
李娟不一样,纯纯的文坛萌新,要是咬定自己是“欺负”
她,那名声可就臭了。
眼见所有人又都坐了下来,静静等待李娟后面的发言,白晔也无可奈何。
李娟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用她独有的缓急相间的语调讲道:“七八年前,我因为害怕英语考试,从高中退学了。
那时候我还有点兴奋,因为我觉得有时间当作家了。
后来我一边跟着我妈当裁缝、开杂货店,一边写稿子。
写了两年多,终于有勇气把觉得比较好的几篇文章,带去作协想找人看看。
那天刚好碰见了刘老师…… 又过了一年,我攒了十几篇稿子,由刘老师带到燕京帮忙投稿,慢慢都发表了,我好像真的成了作家了。
虽然她并没有改变我的命运,我还是要做很多工作来养活自己…… 《九篇雪》以后,我渐渐有了一点名气。
朋友帮我找了一个本地宣传部门办事员的工作,我才第一次不用坐在毡垫、木桩上写作,能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写……”
李娟对自己的创作生涯娓娓道来,没有粉饰,也没有卖惨,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讲着,却让每一个听众感受到她一路走来的不易。
但大家裤子都脱了就让我们听这个?
李娟顿了一顿,看了一眼刘亮程和张潮,才继续说道:“一路走来,我觉得遇到的都是好人。
即使在今天以后,我也觉得文学界的人,大多数都是好的。”
也就是说今天才遇见坏人了呗——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
白晔知道不能让李娟说下去了,于是沉声道:“我想你一定误会了……今天的研讨会结束了,有什么问题,明天可以继续讨论。
我觉得……”
话没有说完,就被张潮打断了:“既然散会了,那现在就是李娟老师的个人演讲,您也不是主持人了,对吧?”
白晔闻言语塞。
李娟感激地向张潮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明天有什么活动,我都不参加了。
刘老师,您让我来这里见见世面。
现在我见过了,应该可以回去了吧。”
刘亮程温言道:“按你自己想法来就好。”
李娟低低“嗯”
了一声,接着道:“还有,那个办事员,我回去也会辞掉。
我想重新回阿勒泰的牧区或者村里去生活一段时间。”
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嘶”
的吸凉气声,李娟的这个决定,才真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国内只有极少数人能完全靠文字养活自己,今天能来参会的,基本都有一个体制内的工作。
李娟这个办事员虽然不起眼,但是好歹稳定啊,而且在政府部门。
说出去高低是个官儿!
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刘亮程也有着急,他是土生土长的新江人,自然知道阿勒泰无论是牧区还是村庄,条件都是极为艰苦的。
李娟刚刚从颠沛流离中挣脱出来,怎么又要一头扎回去呢?
但是刘亮程并没有急着反对,而是道:“你现在有情绪我理解,别急着下决定,等回了新江再说。”
李娟摇摇头,语气愈发地温柔而坚定:“其实我有这个想法很久了。
那里条件差,但是却有活生生的生活,那里的人也是简简单单的。
可能我确实是像刚刚几位老师批评的,就是胸无大志那种人。
我写不了大时代,也没有大手笔。
我只能写写自己的小见识和小情绪。
我在最需要被爱的时候,没有得到爱。
所以我格外渴望自己能通过文字得到别人的认可。
最早我的文字只有我自己看,后来是刘老师看,再后来是天南地北的读者看。
每次听到别人说我写的好,我就很开心啊。
可能我这种虚荣心在各位批评界的老师看来很可笑,但这就是让我不断写下去的原因之一…… 今天听到这么多老师否定我的作品,说我小里小气、说我读书少、说我恋爱脑,我确实不开心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试图去消化这种不开心,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为我好…… 但我发现,不开心就是不开心。
我要做的不是消化它,然后对这种批评越来越习惯,甚至真觉得这是为自己好——而是远离它,拒绝它。
写作已经消耗了我太多的情绪,我不想内心留下的这些空洞,是被不开心填充的。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孩子气——我不接受你们的批评,可以吗?
白老师、杨老师、洪老师、常老师……”
白晔等四个被点到名字的评论家坐不住了,连忙道:“你误会了,我们评论界对你的散文,也是不乏赞美的……”
“对啊,其实我刚刚还想来着——你的作品有文学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真诚……”
“我刚刚忽略了你的作品的外部环境,在牧区这样生活条件艰苦的地方,男性确实会显得十分强势……”
李娟静静听着,然后轻轻柔柔地道:“既然拒绝了你们的批评,那么我也不会接受你们的表扬。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迟来的肯定也不是肯定。
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从今以后,你们就这么一直忽略我,包括忽略我的作品,其实也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也许有一天,没有人爱看我的作品了,读者都忘记有李娟这么一个作家活过、写过,那么也挺好的。
我就继续做我的裁缝,我的手艺挺好的,我也喜欢踩缝纫机,我能养活我自己。
我本来就是阿勒泰山麓上的一根草,连花都不是,没有刘老师、张同学他们夸的那么好,但可能也没有你们批的那么差。
草到了季节,就会破土而出,绿上一阵子,接着会被牛羊吃掉。
没有被吃掉的,到秋天就会黄、会枯,冬天就彻底不见了。
等到明年,又会有新的草长出来,虽然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一棵,但是一样野、一样绿。
所以哪怕我以后一篇文字也发表不了了,我相信那么美的阿勒泰,那么美的草原、湖泊、峡谷、溪流、牧群…… 一定会等到一支比我更好的笔,把它们写成文章,让更多的人看到。”
李娟说完这些话,微微向众人欠了欠身,又轻声向刘亮程和张潮道了谢,一个人离开了会场。
白晔为首的评论家们脸色煞白。
李娟是第一个明确表态拒绝国内文学批评界对其作品置喙的作家。
关键是她并非成名作家,如果批评界真的和她“一别两宽”
了,那她后面的作品要是给越来越成功,那不恰恰证明张潮说的没错—— 文学批评对文学创作和文学市场的繁荣,屁用没有!
以前只有他们对作家装看不见的时候(例如王小波生前和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哪有作家主动和他们划清界限的道理。
倒反天罡!
那怕最狂妄的王硕,都没有说过这种话。
偏偏是李娟这个看起来胆子最小、说话最轻最柔的小女子说出来了。
如果说张潮那成本大套的输出,只是重创了白晔为首的文学批评家们;那李娟,则是用她独有的温柔,完成了最后的绝杀。
看到众人都在沉默,张潮笑着打破这片安静,道:“这下真的可以散会了。
今天大家也都看到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也走了。
今天的会议记录,记得发给我一份。”
这种研讨会当然都会安排记录人员,不过今天这场无疑太过于特殊,具体会被记录成什么样子,就很难讲了。
张潮这句话提醒了所有人,今天这场研讨会的内容太重要了,它将直接决定往后10年,作家与批评家的话语权格局。
白晔领着国内文学批评界,把一个冉冉上升的散文新星,怼得要用离场、辞职来抗议,并且声称自己做好了今后不再被主流文坛接纳,断绝创作道路的准备。
这要是传出去,不仅文学批评界,就连今天在场的作家,除了帮李娟说过话的张潮和刘亮程,都会被钉在文学史的耻辱柱上。
那大家只剩下一种选择了…… 马上就有作家也对记录员道:“记得也发给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