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江南的雨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清晨时分，细雨如丝，洒在新抽芽的梅枝上，凝成露珠，悄然滑落。

庭院里静得出奇，只有檐下铁马轻响，叮咚作声，像是在回应远方未尽的风尘。

顾屿时醒得早。

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向枕边??

温玉还在睡着，呼吸均匀，发丝散在青瓷枕上，像一缕墨痕洇开于宣纸。

他轻轻起身，披衣推门而出，怕惊扰了她。

院中湿漉漉的，泥土气息混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那株去年种下的梅树，如今已抽出数枝嫩绿，虽未开花，却已有几分风骨。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树干，低声自语：“再等等，总会开的。”

念安昨夜做了噩梦，梦里又见黑石谷的火光与嘶喊。

他半夜惊醒，蜷在娘亲怀里哭了一场。

封温玉抱着他，一遍遍轻拍后背，哼着小时候祖母教她的童谣。

顾屿时坐在床沿，握着儿子的小手，一句话没说，却整夜未眠。

此刻孩子尚在梦中，脸颊还挂着泪痕。

顾屿时回屋取了薄毯给他盖好，转身去厨房烧水煮粥。

灶火噼啪作响，映红了他的脸。

这些年他早已学会生火做饭、缝补衣物、修篱换瓦??

曾经握剑斩敌的手，如今最擅长的是熬一碗不糊底的米粥。

“你又抢我的活儿。”

封温玉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披着一件藕色外衫，眉眼含笑。

“你太累。”

他头也不抬，“昨夜哄了半宿。”

她走过来，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熟练地搅动锅里的粥，“你说……裴婉儿真的会甘心吗？

终身监禁，对她那样的人来说，比死还难熬。”

顾屿时停下动作，眼神沉了下去。

“她若真想死，当年就不会逃出死牢。

她不甘心，但也不再疯狂。

那是恨到了尽头，才有的清醒。”

“可我总梦见她在佛寺里回头，眼里仍有火。”

封温玉低声道。

“那就让她烧完那团火。”

他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只要不再伤人，烧多久都行。”

两人沉默片刻，窗外雨渐歇，天边透出微光。

念安揉着眼睛走出来，小脸皱成一团：“爹，我又梦见那个红衣女人站在我床前，她说……她说我没资格写‘仁’字。”

顾屿时立刻蹲下，将儿子搂进怀里。

“不怕，那是梦。

她是人，不是鬼。

而且她现在不能碰你一根头发。”

“可她为什么要恨我们？”

念安仰头问，“娘说她爸爸犯了错，可她又没做坏事，为什么也要受罚？”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进了顾屿时心底最深的地方。

他望向封温玉，后者轻轻点头，示意他说真话。

“因为她觉得，全世界都欠她一个公道。”

他缓缓道，“可有时候，真正的公道不是报仇，而是面对真相。

她父亲篡改遗诏，差点让国家大乱；而她为父报仇，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两代人都被仇恨裹挟，最后毁掉的不只是敌人，还有自己。”

念安似懂非懂，嘟囔了一句：“那我不想要这样的‘孝顺’。”

封温玉笑了，捏了捏他的脸：“你能这么想，就比很多人强。”

饭后天晴，阳光破云而出。

念安背着书篓去学堂，蹦跳着出门，嘴里念叨着今天要背《大学》第一章。

顾屿时送他到巷口，目送小小身影消失在青石板尽头。

回来时，封温玉正在晾晒冬衣。

他接过竹竿递来的棉被，搭上绳索，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

不多时，一名灰袍信使策马停在门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顾将军，朝廷急令。”

顾屿时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我不是将军了。”

“是皇后娘娘亲笔所书。”

信使从怀中取出一封黄绢信函，上盖凤印，“请您与夫人一同启阅。”

封温玉接过信，指尖微微发颤。

待信使离去，她才拆开封缄，展开绢帛，目光逐字扫过，脸色渐渐苍白。

“怎么了？”

顾屿时握住她的手。

她将信递给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先帝遗诏重审之后，朝中掀起波澜。

有人翻出旧案卷宗，查到当年……我父兄也曾参与密谋拥立之事。

如今御史台联名弹劾，称我身为废后，隐瞒亲族逆迹，罪同包庇，请求削籍流放。”

顾屿时猛地攥紧信纸，指节泛白。

“荒唐！”

他怒极反笑，“你父兄是否涉事尚无确证，即便有，你也从未知情！

更何况，是你亲手保住了正统继位之局，如今反倒成了罪人？”

“可朝廷需要一个交代。”

封温玉苦笑，“裴家案震动天下，若不惩处几名‘相关之人’，恐难平议政风波。

我是废后，又是关键人物，自然首当其冲。”

“他们这是要杀鸡儆猴。”

顾屿时冷声道，“拿你开刀，安抚那些曾依附裴相的老臣，同时警告其他勋贵??

哪怕你是救国功臣，也随时可以被打倒。”

封温玉望着院子里那株梅树，静静地说：“或许，这就是命吧。

生于宫闱，便注定一生不得安宁。”

“我不许。”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你以为我会让你再进一次牢狱？

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

“那你打算怎么办？”

她直视着他，“抗旨？

带着孩子逃亡？

你要让念安一辈子做个通缉犯的儿子吗？”

顾屿时怔住。

他知道她说得对。

他可以一人对抗千军万马，却无法对抗整个体制的碾压。

一旦他反抗，便是叛国，念安的名字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