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春眷
海风拂过残垣,带着咸腥与腐朽的气息,在断碑之间低语。方寸心踏出一步,脚底触及的不再是冰冷石屑,而是某种温热的震颤??仿佛大地之下,仍有一颗心脏在缓慢搏动。她低头看去,方才被光雨浸润的碑面正缓缓渗出细密血丝,如同泪痕,又似裂纹延伸至地底深处。
“这阵法虽破,但根基未毁。”白渊凝眉俯身,指尖轻触地面符文,顿时一缕黑气如蛇窜起,缠上他手腕。他冷哼一声,剑意迸发,将那气息斩断。“此地怨念已成精魄,非人力可尽除。”
林颂收起罗盘,面色凝重:“刚才那一击耗损太大,我无法再开启瞬移阵法,只能徒步北归。而且……”他望向南方天际,“南荒的方向,阴云更浓了。”
青冥靠在一块倾倒的巨柱旁,胸口起伏不定,银焰在他经脉中游走如火蛇,烧灼着每一寸血肉。他强行融合归源之力与断念诀,虽撞破碑阵,却也令自身灵脉濒临崩裂。听见众人言语,他缓缓抬头,声音沙哑:“不能回去。”
三人皆是一怔。
“你说什么?”方寸心皱眉。
“我说??我们不能回去。”青冥撑着石柱站直身躯,目光灼灼,“你以为碑奴只是傀儡?不,他们是信使。他们传递的是千年来积压的执念,而那个‘守碑人’的身份,不是谎言。你母亲、父亲……他们的死,都不是意外。”
方寸心心头一紧。
“你在怀疑什么?”白渊沉声问。
“我在怀疑整个宗门的历史。”青冥冷笑,“为什么初代宗主葬于南荒古庙?为什么归源之力最早在那里显现?为什么历代宗主都讳莫如深,从不提及‘寸心’二字?因为真相早就被掩埋了!所谓镇压归源,根本不是为了天下太平,而是一场延续千年的献祭仪式!”
空气骤然凝滞。
“你是说……宗门一直在利用‘寸心’血脉封印力量?”林颂声音微颤。
“不仅如此。”青冥一步步走向方寸心,眼中映着她的影子,“你还记得归一心经吗?它本是斩断执念的功法,可到了你这一代,却变成了引动星图、凝聚银符的存在。为什么?因为你体内的血统觉醒了另一种能力??不是压制执念,而是承载它们。”
方寸心呼吸渐重。
她想起梦境中那颗跳动的银色心脏,门上的“寸心”二字,还有母亲临终前呢喃的话语。如今想来,那并非呓语,而是一句遗训:“孩子,若有一天你听见万魂齐哭,请不要闭上耳朵……那是我们在等你回应。”
原来如此。
她不是工具,也不是牺牲品。她是桥梁,是容器,是唯一能听见死者之声的人。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悸,“我们要去南荒。”
“你说什么?”这次轮到青冥震惊。
“我要去南荒古庙。”方寸心转身望向南方,眸光如刃,“既然那里埋着第一任宗主,藏着归源裂隙的源头,那就该由我去揭开最后一层帷幕。我不再逃避身份,也不再质疑命运。我要亲自问问那位长眠之人??为何选中我的家族?为何让一代代‘寸心’以心血滋养封印?若真有罪责,便由我来承担;若有救赎之路,也由我亲手开辟。”
白渊沉默良久,终是抽出腰间长剑,横置于地:“我随你入庙。但若庙中有禁制反噬,我会斩断一切阻碍。”
林颂叹了口气,摊开手掌,一枚青玉碎片浮现掌心:“三年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是我偷偷拓下的古庙地图残片,记载了通往核心殿宇的路径。只不过……”他顿了顿,“上面写着一句话:‘心若不碎,门永不开。’”
四人皆默然。
唯有海浪拍岸,似在应和某种古老的节奏。
三日后,他们抵达南荒边境。
此处早已化作死域,草木枯黄,溪流干涸,连飞鸟都不敢掠过上空。一座孤峰耸立中央,山体布满裂痕,宛如龟壳般层层剥落。而在峰顶,一座灰黑色庙宇静静矗立,屋顶无瓦,梁柱无雕,唯有一扇青铜巨门紧闭,门上刻着八个古篆:
**归源之初,寸心为钥。**
“这就是……古庙?”林颂低声,“竟然没有结界防护?”
“不是没有。”白渊眯眼,“是整座山本身就是结界。我们每走一步,都在消耗寿元。”
果然,随着深入,众人察觉体内灵气运转愈发迟缓,皮肤竟开始浮现细微皱纹,像是时间在此加速流逝。青冥咬牙前行,银焰护住周身,勉强抵消侵蚀之力。方寸心则感到心口符印隐隐发热,仿佛与庙中某物产生共鸣。
当他们终于踏上庙门前台阶时,异变突生。
地面震动,八根石柱自尘土中升起,环绕庙门排列成阵。每根石柱上都悬挂着一具干尸,身披残破道袍,面容依稀可辨??竟是历代失踪的长老!
“这些人……都是试图进入古庙的前辈?”林颂声音发涩。
“不。”方寸心盯着最左侧那具尸体,瞳孔微缩,“那是我父亲。”
她冲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拦。就在她触碰到屏障瞬间,脑海中轰然炸响一道声音:
> “止步,持心者。未经试炼,不得入内。”
紧接着,八具干尸同时睁眼,空洞的眼眶中燃起幽蓝火焰。他们齐声吟诵,音节古老晦涩,竟是早已失传的《归源祭典》咒文。
刹那间,天地变色。
乌云翻滚如墨,雷光电闪交错,一道虚影自庙门上方浮现??那是一位身披银袍的老者,须发皆白,双目闭合,胸前悬浮着一颗缓缓旋转的银色心脏。
“初代宗主……”白渊单膝跪地,语气敬畏。
老者并未睁眼, лишь开口,声若洪钟:
> “十一任寸心,汝可愿承继誓约?
> 以血续碑,以魂镇渊,
> 永世不脱,永劫不逃?”
方寸心仰头望着那虚影,心中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
“我不愿。”她一字一句道。
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白渊难以置信。
“我说??我不愿。”方寸心挺直脊背,目光如炬,“你们世代要求‘寸心’以心血封印归源,可曾问过那些死去的灵魂是否愿意继续被困在这无尽轮回之中?你们称这是守护,可在我看来,不过是用一个悲剧掩盖另一个悲剧!”
她指向八具干尸:“他们不该死在这里!我父亲不该死在这里!所有因归源之力暴动而陨落的生命,都不该成为你们维持平衡的代价!”
虚影微微颤动。
> “那你欲如何?放任归源吞噬天地?让万物归于虚无?”
“不。”方寸心抬手按在心口,银符光芒大盛,“我要终结它??不是用封印,而是用渡化。”
话音落下,她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心口那枚银色符印。她并指为刃,划破肌肤,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空中化作点点星光。
与此同时,她开始吟唱。
那是一段从未学过的旋律,却仿佛铭刻在骨髓深处。每一个音节响起,天地为之共振,八具干尸眼中的蓝焰竟渐渐转为柔和金光。
“她在唤醒死者的执念!”青冥猛然醒悟,“她要把所有怨恨、遗憾、不甘……全部接引出来!”
“疯了……”林颂喃喃,“若是失控,她会当场爆体而亡!”
但方寸心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只看见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战火纷飞的古城,哭泣的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少年修士跪在废墟中仰天长啸,女子在阵法中心燃烧生命换取一线生机……这些都是过去千年间,因归源之力暴动而逝去的灵魂。
他们不甘,他们愤怒,他们渴望复仇,也渴望安息。
而此刻,她对他们说:
“我听见你们了。”
“我记住你们了。”
“我,带你们回家。”
银符轰然炸裂,化作亿万光点,涌入八具干尸体内。刹那间,那些枯槁的躯体竟泛起血色,皮肤恢复弹性,甚至有了微弱呼吸。他们睁开眼,不再是空洞死寂,而是含着泪水,看向方寸心。
“谢……谢……”其中一人哽咽出声。
随后,八具身体逐一化作光尘,升腾而起,融入夜空,如同星辰归位。
虚影剧烈震荡,终于睁开双眼。
> “你竟敢……毁我千年布局?”
“不是毁。”方寸心虚弱跪地,嘴角溢血,却仍微笑,“是改写。你设下轮回,让我们一代代牺牲,只为维持你所谓的‘秩序’。可真正的秩序,不该建立在无数亡魂的痛苦之上。”
她艰难起身,直视那虚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真的是初代宗主吗?还是……当年第一个试图掌控归源之心却失败的执念化身?”
虚影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 “聪明的孩子。不错,我不是宗主,我是他的执念所化??是他对‘永生’的贪恋,对‘掌控天地’的欲望,最终凝结成这归源之心的核心。而你们所谓的‘封印’,不过是我一次次吞噬新血,延续存在的手段罢了。”
方寸心浑身剧震。
原来如此!所谓归源之力,并非天地自然生成,而是人为造就的怪物!它是初代宗主野心的产物,是执念的集合体,而“寸心”血脉,则是唯一能克制它的钥匙??因为它继承了最初那位母亲的纯粹牺牲之志。
“那么现在……”她抹去唇边血迹,缓缓举起右手,“钥匙回来了。”
银光自她伤口涌出,凝聚成一把晶莹剔透的短刃,刃身流动着万千面孔,皆是过往逝者投影。
“这一刀,不是为了封印你。”她轻声道,“是为了让你……解脱。”
她纵身跃起,直扑虚影。
银刃刺入那颗旋转的心脏刹那,整座古庙发出哀鸣。青铜巨门轰然开启,内部漆黑一片,唯有尽头处,一点微光闪烁,如同萤火。
方寸心坠落在地,气息奄奄。
青冥狂奔而来,将她抱起:“你做了什么?”
“我斩断了执念之链。”她虚弱一笑,“归源之心……正在瓦解。但它不会立刻消失,还需要时间。而这扇门后……或许还有最后的答案。”
白渊握紧剑柄:“我去看看。”
“等等。”林颂突然拉住他,指着庙门内侧底部一行几乎磨灭的小字:
> “若有人至此,且心未亡,请代我抚平山河之伤。”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是谁留下,但从笔迹判断,竟与方寸心母亲极为相似。
四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决意。
他们知道,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而在虚空尽头,那只由银光凝聚的眼睛悄然闭合,低语回荡:
“很好……终于有人敢动‘规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