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泪1(4/6)
檀木观音毕竟是吉祥之物,长生没多久找到了乐意和他交换的摊主。
那人身材矮小,其貌不扬,一身半新不旧的穿着,并无丝毫贵气。
身边照看的两个伙计个子小巧,举止平实。
货摊上玲珑的玉器则与主人家迥异,壶、碗、杯、瓶,牌、钩、簪、镯,种种玉器纷繁陈列,足足摆满半丈宽、三丈长的青布,质地莹润剔透,阳光照射后愈加光洁雅致。
当长生抱了观音闷闷不乐走过,摊主便留意地凝神看他,直到长生走过,仍没收回视线。
紫颜遂叫回长生,有意在这家驻足观赏。
长生以为紫颜有心买玉器,随意看了眼,“这个龙纹玉带板刻工最好,可惜龙眼是丹凤,几百年前的款式,却用了新玉。
若是仿古,不妨再旧些。”
摊主目中欣喜,特意上前招呼二人,对了长生哈哈笑道:“来不及做旧,被小爷看出来了。
你眼力不错,再来看看这个。”
他兴致颇高地搬出一件白玉鸳鸯莲花炉顶,长生眼睛一亮,在紫府看得最多就是香炉。
炉顶是盖上的玉钮,他至少记得二十多种模样,当下凑近了细看。
“这有七百多年了吧?
虽是白玉,但受过土蚀,微有枣皮红和桂花黄的沁色夹杂其间,算是难得的珍品。”
长生说着,回想起最初看到有沁色的玉器,曾以为颜色斑驳而不喜,等紫颜摆出传世古玉教他品鉴沁色奥妙,他开始渐渐明白这天然沁色,正是有年代的玉最富韵味的所在。
千百年的渗透,终至天人合一的境界。
长生默默地看了少爷一眼,他能对了卖玉人说得头头是道,多亏跟随紫颜以来的潜移默化。
那些影响就如玉的沁色,丝丝渗入了他的内心。
“好,好!
有眼光!”
摊主摸着他骄傲的收藏,盯了长生的观音道,“你这观音哪里买的?
我想要一件。”
长生面露喜色,道:“我和你换如何?”
摊主一怔,长生悄悄指了指紫颜,道:“我本想挑件好玩意替少爷买了送给少夫人,不想少爷说少夫人不信佛,不肯要这个观音。”
摊主笑道:“不信佛就不能拜观音?
笑话,图个吉利多好!
嗯,交换倒是不错的主意,那你看中了什么?
我这里的玉器有贵有贱,你先挑钟意的,合适就换给你。”
长生道:“能请我家少爷选么?
省得他又嫌弃。”
摊主将手扩在嘴边,悄声道:“那是他不识货。”
示意长生叫紫颜过来。
紫颜听见长生胡说八道,暗自好笑,却也称许他做事精细,把挑玉的差事推到懂行的人手上。
长生现下的眼力,大致的好坏分得清,但如是高手作假,恐怕云遮雾掩难以分辨。
虽则如此,紫颜自忖眼界开阔,只是骨董里学问太多,而他所知太杂,未必能一眼看破。
这行当正如易容,高妙深远,非历练多年不能窥得门径。
紫颜沿了玉器摊子踱步,不多时,捡起一只玉雕的秋山行猎山子。
浅黄的玉雕上,猛虎扬尾,鹰隼飞翔,雕镂出秋日山林间狩猎行游的景象。
摊主见紫颜拿起这件玉雕,赞道:“这是货真价实的和阗宝玉,你算有眼光!”
紫颜看了许久,方笑道:“秋高气爽,正和时令,只是此器价值不菲,檀木虽贵,略欠了一筹。”
摊主拿过长生的观音,反复看了看,沉吟道:“这玉雕原价卖五十两银子,只是做工粗糙了些,倒不是全然换不得。”
长生笑逐颜开,指了玉雕说:“真能换?”
摊主见他欢天喜地的模样,心头一热,点头道:“嗯,难得今日高兴,大家交个朋友就是!”
长生暗想,怎么做生意的都爱说这句场面话。
不论如何,这摊主的确和气,他道了谢,就紫颜手里包好玉雕,好生抱在怀里。
紫颜瞧他一脸明媚的笑容,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乐得咧开嘴笑不停,摊主和两个伙计见了也是喜气融融。
他们这里一派祥和,吸引了过往的几个客商 紫颜和长生告别摊主离去。
走过一段路,长生问紫颜:“他说做工粗糙了些,能换出好价钱么?”
紫颜神秘一笑,“这只山子来历非凡,起码能卖出五十金。”
长生讶然,惊在原地,“难道这是什么上古的古玉?
可明明连沁色都不曾有。”
紫颜道:“你说得不错,玉的质地虽好,毕竟出土不久,好玉也卖不出价。
而且他也说了,做工不成。
只是寻常人雕刻成这样,确实算不得佳品,但若是帝王将相之流呢?”
长生“哎呀”
一声,捧起玉雕翻来覆去地察看,几次之后终于放弃,颓然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找不到任何款识。”
紫颜晶指一点,戳在虎头。
“这里有个‘王’字……”
长生犹疑地道,“可虎头有王是应该的……啊,我看到了!”
在那个“王”
字上方,有极纤细的一笔,勾勒出一个小小的“石”
字,掩在秋叶的纹理中,如帝王高深莫测的心意。
“这是鞘苏国先王的名讳。
他名字里有个‘石’,自幼就爱好篆刻金石,七年前在位时我见过他亲手雕刻的玉器,都是游戏之作,鲜少流落集市,唯有达官贵人见过。”
紫颜怅惘地微笑,是冥冥中的运气,还是前尘纠葛拂之不去?
“原来是这样。”
长生了悟,“难怪如今的生意人不认得先王的手笔--我们只能卖给懂行的有钱人了!”
想到这里心花怒放,他的草蚂蚱现已换到名贵的玉雕,如果献给当政的鞘苏国王,说不定不仅有超过一百金的赏赐,还会有其他奇珍异宝作馈赠。
他满怀喜悦地抱紧了玉雕,却听紫颜说:“长生,我要买下它,用一百金和你换。”
这句话像风,轻轻吹到长生耳中,继而那个云淡风清般洒脱的少爷,眼里闪出对往事的挽留眷恋。
刹那间,长生看到富有人情味的紫颜,面容里有凡俗的悲喜,但仅仅一瞬之后,紫颜伸出手指数道:“上回和兴隆祥换的十二只刻花金碗,卖掉六只就有三十金。
侧侧正在绣的几件冰心罗云肩,加起来也值五十金。
剩下二十金,我料萤火手上有现钱可给,这样吧,你回去叫萤火拿东西来卖,就说是我的意思,集齐金子把波鲧族那孩子赎出来。”
长生抱着玉雕张口结舌,不知紫颜是为了它而动心,还是被他的善心感动。
他想自己真是猜不透少爷在想什么,有时刚触及一丝可信任的真心实意,很快就被狡黠的笑容抹去了探测内心的蛛丝马迹。
像此刻,紫颜抛出一堆计较银钱的话儿,实际却在轻描淡写掩盖真正的用意。
他不再是无知懵懂的少年了。
长生垂下眼帘,将玉雕推给紫颜,向少爷行了个礼,辨识方向,匆匆往七香旅舍跑去。
紫颜目送他离开,目光复杂地投在玉雕上,怔忡片刻,小心地用布包好,慢慢地沿了集市的小路走。
走过长长的几条街,紫颜到了一处石砖砌成的高门大户前。
白云悠悠地飘在屋顶上,两个身穿甲胄的军士持枪立在门口,肃然地巡视周遭来往的人群。
长生远远地凝望少爷的举动,为免让紫颜察觉,他在脸上沾了泥灰,又特意躲在卖丝绸的摊位后。
柔软的绸缎滑过他的脸颊,卖主饶有兴致地打量不断说客气话的少年,巴头探脑眺望远处的男子。
紫颜转向旁边的摊子,走了几步,瞧见一只紫檀盒子,他先是诧异地凝视,继而微微一笑,与店家寒暄起来。
没过多久,那人郑重地奉上盒子,竟未收一文。
长生心生疑虑,见紫颜将玉雕放了进去,谈笑风生地告别了店家。
等他离得远了,长生跑至那个铺子前偷觑了几眼,只觉好些古物很是眼熟,依稀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