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您,是历史的起源(2/3)
我的怒火更盛,再也不想保持我优雅的伪装。
我冷下脸来,告诉他:这座庄园,方圆十公里以内,所有活着的、死去的、即将出生的、正在死去的东西,都是我的财产。
范围放宽一点,全世界,有至少十万人靠我活着,上千万人每天都要使用我的品牌制造的产品。”
“如果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那么你,巴尼耶先生,你更是一无所有。”
“‘但你并不曾真正拥有他们’。”
“巴尼耶听到我的攻击,洒脱地笑了笑,把相机放回了三脚架上,指着它们,对我说: 贝当古夫人,我拥有你看到的这两样东西。
我对它们了若指掌,我可以用它们捕捉生命与死亡,相聚与离别,欢乐与悲伤。
您呢,在您的生命里,您对什么东西,有我对我的相机这样深刻彻骨的了解和体验?
您能讲出世界各地,任何一位使用您产品的普通消费者的姓名吗?
抛开那些您每天在董事局会议室见到的那些肥硕大脸,您认识任何一位在欧莱雅工厂工作,从您这里领取薪水的员工吗?
您说您拥有这座庄园方圆十公里内的所有活物死物,那您上次驻足欣赏……我就不说村子边缘的那片密林了。
上次您推开门,在外面的草坪晒太阳,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无言以对。”
“我意识到,这座庄园继承自我的父亲,我的名字在资产登记册上放了三十年,但我竟然一刻都没有想该如何去使用它。”
“观察着我的沉默,巴尼耶乘胜追击。
‘夫人’,他说,‘我听说您在东非还有一座私人岛屿’……”
“‘那太远了,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说,‘你不可能指望我频繁去造访非洲大陆边上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
“但他显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这一话题,他踱步过来,微笑着凝视我,说道: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真的能阻挡得了您吗,贝当古夫人?”
“您有四架私人飞机,家族一架、集团三架。
三艘于百慕大注册的游艇,每一艘都在尼斯的港口等着您。
集团董事会每季度才召开一次,每次持续三天……就算把时间延长到一周,那又怎么样呢?
夫人,您其实很清楚,您为什么不去塞舌尔的那座小岛度假。
您比任何人都清楚。”
…… “连贝当古家族和欧莱雅有多少架私人飞机都知道,私人小岛的地理位置也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巴尼耶这是有备而来啊。”
韩易咂摸出了巴尼耶行为举止间的猫腻。
在没有因特网的1987年,想要调查清楚一位顶级富豪的财产分布状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16岁就能被达利圈养在莫里斯酒店里的人,早就吃了无数富豪的艺术捐赠。
为什么非要辛辛苦苦地跑着一趟,去巴黎西郊给夫人拍杂志写真,赚一点微不足道的零花钱呢?
当然是早有预谋。”
“已经研究了贝当古夫人很长一段时间了。”
“毫无疑问。”
“我现在对他的心理评估报告很感兴趣……我真想听听,他是如何解释贝当古夫人所谓不去塞舌尔度假的‘古怪行为’的。”
“他说……”
…… “他说:这只能证明一件事。”
贝当古夫人转过身来,看着亦步亦趋跟随她,听故事听得入神的芭芭拉。
“这只能证明您并非真正拥有您的财产,是的,夫人,您买下了它们,但您只是在替其他人保管它们而已。”
“替谁?”
“我问道:我的丈夫?
我的女儿?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非常乐意这么做……我别无所求,只求分享。”
“我清楚地记得,说完这句话之后,巴尼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如坐针毡,根本不想被卷入话题之中的费里尼,笑得很大声。”
“‘看来您真的不知道您在做些什么,夫人。
分享?
分享这个词的意思是,您,得在所有人之前,先品尝到它的滋味’。”
“说完,巴尼耶走到费里尼的沙发后面,撑着靠背,说道:‘夫人,坐在您面前的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一位伟大的存在主义者,他曾经说过,你只会在你做过的事情里存在。
问问您自己,夫人,您做过什么完全属于您自己的事情?
别提欧莱雅、别提这座庄园,这是其他人留给你的馈赠。
哪怕是一件,就一件,您做过的,让您能在这个世界上,特别是在您自己心里,留下印记的事情,您能想到吗’?”
“我没有急于回答巴尼耶的问题,而是把询问的目光先投向了费里尼。
费里尼还是那个……经典的他。
眉头深锁,摊开双手,挑起眉弓,喉咙里咕哝着意义不明的词汇,前后摆动脑袋,表示这的确是他曾经讲过的话。”
“‘那您,巴尼耶先生……您觉得,什么事情能够在我心里留下印记’?”
“‘任何能让您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事情’,他说。”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反驳。”
“‘我已经回答了您所有的问题’,他耸肩,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回三脚架。”
“‘您之前有创作过什么吗?
’他问。”
“我顿了一下,问他:‘如何定义……’”
“这句话刚出口,他就不耐烦地伸手打断了我,说:‘创作不需要定义,您为这个世界贡献的任何,我们能听得到、看得见的事物,都是您的创作’。”
“我思考了很久,背心不停地渗出汗水。
我多想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上帝啊,电影之神就坐在我旁边,我能说我创作过什么?
我简直一无是处!”
“过了很久,我才以一种耍小聪明的方式回应了他。”
“我说:‘这样说来……我女儿就是我最骄傲的作品’。”
“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巴尼耶那戏谑的视线简直能把我灼烧干净。
他的眼睛只蕴含着一句简单的短语:‘我就知道’。”
“没有再继续为难我,巴尼耶开始履行他的职责。
他站到相机前,试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突然跟我说:‘夫人,我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画面里有两位伟大的人物,这很棒,但我还需要一些东西来装饰背景。
我不知道您的庄园里有哪些适合出镜的东西……所以,可以请您来帮我做一下布景吗?
’”
“‘如果您对我的意图有所质疑……那么,是的,我就是想让您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您的想法、您的印记、您的艺术’。”
“‘请吧’。”
“我大可以对他的请求嗤之以鼻,并严肃地要求他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再浪费我和费里尼先生的时间。
但那天我憋着一股劲,想要向他、向费里尼,也向我自己证明,我并不仅仅是什么财富的门卫而已。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能力依靠自己的力量,留下属于我自己的遗产。
不管这份遗产有多微小。”
“我开始严肃地审视起我们所在的起居室,在脑子里飞快地将我父亲留下的藏品过了一遍,然后,按照我脑海中勾勒的图画,搬了几件雕塑过来,然后重新调换了一下家具的位置。
原本靠墙摆放的书桌,被移到了窗边,然后我请费里尼先生在那里坐下,而我,则坐在了他对面。”
“‘弗朗索瓦,帮我一个忙,把三脚架放在我和费里尼先生中间’,我指挥着巴尼耶。”
“‘好的,女士’。
他照做了。”
“‘现在构图是不是好多了?
’”
“‘构图不需要变好’……出乎我的意料,巴尼耶这样回答我,‘只要它来自于你,就有意义’。”
“就是那个瞬间,我被他的精神世界吸引住了。
他的精神世界并不完美,恰恰相反,那是完美的反义词。
他被父亲殴打,被母亲忽视,从取向到爱好,都是那么离经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