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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画师(2/3)

“急不得,但只怕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了啊。”

说罢,张萱拄着拐杖,艰难地往山上走去。

他已经很老了,这段路走得极为艰辛。而多年供奉宫中所赢得的财富、荣耀,并不能在他苍老后让他的腿脚轻快一分。

回到迎阳洞时,木楼下方拴着三匹马,却是有人从另一条山道上找过来了。

张萱并不想见外客,他知道那些人无非是来求画的,他们愿意为了他的画付出无数金银财宝,他却不愿再把少得可怜的生命用在为旁人作画上。

他于是拄着拐杖,勉力攀上山顶,坐在那看着太阳缓缓西移,渐渐变成金黄,染红云彩。他宁愿花很多的时间看一场日落,也懒得追求世间的名利。

直到太阳完全落下,迎阳洞内亮起了篝火,有烤肉的香味飘了过来。张萱犹豫片刻,终于起身,回到了他的隐居之所。

一个给人观感很好的年轻人上前,扶住了他,同时道:“叨扰张公了,我鸠占鹊巢,该拿烤肉赔罪,请张公入座享用。”

“老夫眼花、手抖,已不能再作画喽。”

“此来,不是想让张公作画的。晚辈薛白,常在宫中走动,此前竟无缘见张公一面。”

“你便是薛郎?”张萱有些意外,笑道:“你来得晚了些。”

“不知张公何意?”

张萱未答,由薛白扶着进了迎阳洞,先是看了看篝火上在烤的羊腿,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正在洒盐的刁丙道:“多洒些花椒。”

刁丙一愣,暗忖这老头子好毒的一双眼,竟这么快就看到他行囊里带的花椒末。

那边,张萱已看向了洞内的壁画,向薛白问道:“可看得出这是谁的手笔?”

画的是一幅山水,其中还有仙人,一看就不是张萱的风格。

张萱画人,喜欢把人往丰满了画,比实际上要肥一些。而这位画师的风格就写实些,笔下的仙子都是鹅蛋脸。

薛白确实不擅长看画,虽能鉴赏得出这壁画极好,气韵雄壮,笔迹磊落,大处挥洒恣意,细节又十分稠密。但要凭此认出是哪位画师,却不太可能。

好在,他随颜真卿学过书法,而这壁上也有题跋,记述了作画的时日“辛卯年孟秋”。

“家师曾得张旭张长史真传笔锋十二意,与这字有相似之处。”薛白缓缓道:“我也曾观公孙大娘舞剑……”

他指向了画中那仙人的衣带,继续道:“此画中,仙人衣袖飘扬,有迎风起舞之动势,飘逸而利落,仿佛剑舞,也许便是名扬天下的‘吴带当风’。”

张萱闻言,抚须大笑。

薛白执礼问道:“晚辈猜中了?”

他是真不确定,因此认真发问。

张萱点点头,道:“吴道子的书法也是师从于张旭,他还有另一位老师,你可知是谁?”

薛白其实听闻过此事,试探地答道:“贺监。”

“是啊,张颠、贺监皆擅草书,他们都是饮中八仙,旷达不羁、清谈风流,书法纵放奇宕。所谓与‘造化相争,非人工所到’。而吴道子从小孤苦穷困,尝尽了世态炎凉,写不出那样疏朗飘逸的字,只好转而学画了。”

也只有在盛唐,能轻易就遇到这么多艺术造诣高超、名传千古的巨匠。在山野洞穴里看一幅画便能谈及张旭、贺知章、公孙大娘、吴道子。

这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薛白心里却还在想着阴谋与权争,思忖着张萱是否是有意提到贺知章。

“说到贺监,晚辈此来,是有一事想问张公。”

“问吧。”张萱在篝火边坐下,接过一块烤羊肉串,闻着,叹息道:“牙口不好喽。”

刁庚便接回肉串,用匕首切成更小块。

薛白略作沉吟,问道:“敢问张公,三庶人案发生之前,你是否为当时的太子妃薛氏作过画?”

张萱没有被吓到,执箸吃着烤肉,喃喃道:“那该是开元二十二年,我到东宫,奉命为太子妃作画。”

“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太子妃有两个孩子,是太子的第三子、第四子。”

“那,入画的是哪位皇孙?”

这对于薛白而言,是一个颇重要的问题,张萱回答得却很直接,道:“东宫第四子犹在襁褓中,由乳娘带去喂奶了,便未入画,殿下说‘待明年再画便是’,可惜,再无明年喽。”

薛白默然了一会,问道:“李倩?”

“老夫不知皇孙之名。”

“以张公之眼力,倘若相隔十余年再相见,可还认得这位皇孙?”

张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摇了摇头,道:“薛郎何以认为老夫还能认得?”

“画师往往观察得最细。”

“可薛郎就看不出来,太子妃那幅画,不是出自老夫的手笔?”

“怎么会?”薛白道:“题跋上分明留的是张公的印。”

“圣人命老夫去作画,自然留的是老夫的印。”张萱道:“可那日老夫与殿下多饮了几杯,有些醉了,便让旁人代笔了。”

“张公可是在与晚辈耍笑?”

“此事瞒不了的,若细看那幅画与我旁的画作,总能辨别出来。”

薛白问道:“世间竟有人能仿得了张公的画?”

张萱道:“你若寄望老夫为你辨认那孩子,且死了这条心吧。老夫不骗你,是真认不出喽。”

“那敢问张公,当年是谁有如此高超之画技,竟仿得了张公的笔墨。”

“你所问,老夫都答得干脆。”张萱道:“若再要往下问,不如你先说说为何前来探询此事?”

虽然张萱只是一个宫廷供奉,可在宫城待了一辈子,见识了太多阴谋诡计,自然也有城府。

薛白沉默了,负手走到山洞口,看着满天星斗,考虑着。

他希望在暗中利用皇孙的身份来积蓄势力,又不希望因太早公开而被牵扯、或被揭穿,个中平衡是不好把握的。越来越多的“坦诚”必然会带来越来越多的危险,而危险又与机遇成正比。

“我来,是想看看张公能否认出我。”

薛白还是做了决定,说着话,转过身来,在张萱对面盘膝坐下,坦诚地与之对视。

张萱诧异不已,愣愣看着薛白,道:“何……何意?”

“我出生于开元十八年。”薛白回忆着曾在皇家玉牒上看到的关于博平郡主的生辰八字,缓缓道:“庚午年,属马,冬月出生,算是马尾巴,有一个孪生姐姐。”

张萱手里的盘子掉在了地上,而他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

他就那样呆愣愣的,盯着薛白看了很久,之后,他用力揉着苍老的眼睛,似乎想努力辨认。

可当年那幅画真不是他画的,当时他只顾着饮酒,并未仔细端详过那个孩子。

薛白眼神坚定,似乎在告诉张萱,没有人会冒充一个逆贼的儿子。他是状元、中书舍人,是圣人与贵妃身边的红人,倘若不是真的,他不需要当李倩。

在目前这个情况下,他不需要证据就能用巨大的风险使别人相信他编织的身世。

终于,张萱放下手。

他的一双老眼已经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之后,有浊泪缓缓流下。

“老朽听闻,郎君被失手打死了?”

“没有。”薛白道:“贺监与张相公保下了我。”

“贺监他从未对我与吴道子提过此事。”

“自是不提的。”

张萱犹不可置信,却不知从何怀疑,再一想到当年那位待他有恩的太子,满怀赞许地点着头,道:“郎君出落得这般一表人才,殿下与太子妃一定很欣慰。”

“我誓要为三庶人案平冤昭雪。”薛白道:“却不知到时张公可否为我证实身份?”

张萱连连点头,之后道:“当年那幅画确非我所画,而是出自我的徒儿,周昉。”

薛白笑了笑,道:“我不记得了。”

“郎君当时那般小,如何能记得?我那徒儿绘画天姿超绝,当时虽还年少,已能仿出我七成画技,如今更是超过我了啊。”

“不知他在何处?”

“他长兄周晧在陇右任将,于石堡城一战中立下大功,如今随哥舒翰收复黄河九曲。周昉年初便往陇右探望兄长了。”

“陇右,周昉。”

薛白将此事记在心中,沉吟道:“只是,世人认为那幅画出自张公之手,当年见过我的也是张公。到时还是要由张公出面为妥。”

张萱摇头道:“郎君如今便要翻案吗?”

“时机还未到。”

“我已老朽,活不了多久了,又岂能为郎君作证?”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张萱老态龙钟,已有枯竭之态,知他说的不是虚言,微微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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